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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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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宋书》和《南史》的《鲍照传》(附于《临川烈武王道归传》)中完全没有提及他的父祖。另外,在虞炎所作的《鲍照集序》中,也称他“家世贫贱”。[1]根据这些,可知鲍照的出身之低微。他在诗文中自称“臣孤门贱生”(《解褐谢侍郎表》)、“我以筚门士”(《答客诗》),可知绝非自谦之语。

    以《世说新语》的编撰者而为人所知的临川王刘义庆,在出任江州刺史的时候广招文学之士,鲍照亦跻身其间,被擢用为国侍郎。根据吴丕绩所作的《鲍照年谱》,这恐怕是要等到元嘉十六年(439年)鲍照35岁的时候了。鲍照晚年出仕孝武帝,担任太学博士兼中书舍人,后出任秣陵令,最后为荆州刺史临海王子顼前军参军,掌书记。据吴氏所作年谱,鲍照担任太学博士和中书舍人在孝建三年(456年),时年52岁。他去世的时候是62岁。

    鲍照在都城建康行药,也就是服药之后散步的时候,看到为了名利奔走辛劳的人们有感而作此诗。在这首诗的结尾他这样说:

    尊贤永照灼,孤贱长隐沦。

    容华坐销歇,端为谁苦辛。

    (《行药至城东桥》)

    “尊贤”指的是家世尊贵之人,“孤贱”指的是无所凭依、身份卑微之人。此处的“孤贱”就是他自称的“孤门贱士”。生于尊贵之家,不管才能如何总能维持荣华的地位,然而孤门贱士无论到何时都被弃之不顾,无法翻身。诗人独自感叹独自愁闷:在这样的世道中生存身心俱疲,不知不觉年华老去,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这般辛苦。

    诗人的感叹和愁闷交织着愤怒与自嘲,在它们的尽头又再次撞上了“孤贱”这堵厚墙。我们不能无视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因作者碰壁受阻后的那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鲍照还写下了《瓜步山揭文》这篇文章,这应该是他出仕刘义庆时期的作品。他在文中提到瓜步山明明不过只是一座小山,但是因为在江中,所以非常显眼,接下来诗人评论道:

    是亦居势使之然也。故才之多少,不如势之多少远矣。

    “居势使之然”也是在《汉书·景十三王传》中出现过的句子。[2]所谓“居势”,指的是所处的境遇、地位一类的意思。换言之,瓜步山尽管是座小山但却非常引人注目,是因为它所在的地理位置好。于是,由此诗人又联想到人类社会的现实:“故才之多少,不如势之多少远矣。”此处的“势之多少”,是地位高低的意思。诗人感叹自己最终还是因为家世卑微,而无法就任能够发挥自己才华的职位。

    鲍照还著有《咏史诗》。在这首诗中,他首先叙写了富贵之徒的荣耀繁华,最后以这句诗结尾:

    君平独寂寞,身世两相弃。

    “君平”指的是西汉的严君平。严君平在蜀地成都以卜筮为业,在赚取每日的生活费之后就闭肆谢客,下帘而授《老子》,是彻底断绝了世俗欲望的人。此事见于《汉书·王贡两龚鲍传》的序。

    这首诗讲的是,在京城的富贵之家,天色未亮之时心怀野心的宾客们便纷纭而至。与此相反,在蜀地君平家却没有一车一马的宾客,身世两弃。此诗正是吟咏倾慕君平之心的作品。

    那么,诗人是被严君平的什么地方吸引了呢。通过对“身世两相弃”这句诗的吟味可知。这句诗大概原本是出自《庄子·缮性篇》中的:

    世丧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

    “身”是指严君平自身,“世”说的是他生存的时世。君平厌弃世事,不欲出仕,同时他也为时世所弃,不予录用。这就是这句话的大略意思。然而鲍照在这里是将君平与时世等而视之吗?恐怕并不是这样的吧。鲍照认为正因为君平为世所弃,所以他才不得不弃世。他在《蜀四贤咏》中说:

    君平因世闲,得还守寂寞。

    这样的表述正是将君平为世所弃视为他弃世的主要原因。出于这样的认知,鲍照既同情君平的孤独,也在其中寄托了自己因不遇而产生的孤独感。而且,他是将不遇与自己的出身结合在一起思考的。

    在上述作品之外,鲍照还有歌咏孤独之叹的作品。其中,将这份感情表现得最强烈的是《拟行路难》十八首(据《古诗纪》)的第四首与第六首。

    在《拟行路难·其十八》中有这样的句子:

    丈夫四十强[3]而仕,余当二十弱冠辰。

    由此可知这首诗的确是作于诗人20岁的时候,至于其他十七首是否也是如此则难以断定。实际上,譬如第六首通常被认为作于鲍照20岁时,这非常值得怀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第六首是歌咏仕宦之作。然而查阅鲍照的年谱,他最初出仕也要到35岁之后了。

    这暂且搁置不论,《拟行路难·其四》中说:

    泻水置平地,

    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

    安能行叹复坐愁。

    酌酒以自宽,

    举杯断绝歌路难。

    心非木石岂无感,

    吞声踯躅不敢言。

    将水倾泻于平地,分别流向东南西北不同的方向。明明是相同的水,而且还倾泻于一处,却各自分开流去,不得不去往不同的去向,这正是水流各自与生俱来的命运吧。想来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也是如此,身份的贵贱与各自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因此也就不必行坐住卧都为己之不遇而愁叹,姑且酌酒以浇胸中块垒,举杯欲饮,却不胜感慨而歌《行路难》。我的心既非木石,岂会毫无所感。诗人陷入深沉的感伤之中无法自拔,然而却只能顿足吞声,不能道出心中的悲伤。

    每个人无论如何也难以逃避各自的命运,诗人虽然在理智上认可,但是在感情上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份感情之复杂想要言说却又无法言说,纵使真的说出来,也不会为他人所理解,只能默默地独自承受着。将诗人因感情的激烈动荡而陷入烦恼的心情吐露出来的正是上面这首诗。

    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到因感情的激烈震荡而饱受痛苦煎熬的鲍照也会有死心的时候。因何而死心呢,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家世和个性吧。同是《拟行路难》,在第六首中可以看到这样的诗句:

    对案不能食,

    拔剑击柱长叹息。

    丈夫生世会几时,

    安能蹀躞垂羽翼?

    弃置罢官去,

    还家自休息。

    朝出与亲辞,

    暮还在亲侧。

    弄儿床前戏,

    看妇机中织。

    自古圣贤尽贫贱,

    何况我辈孤且直。

    大意是:因为太过愤懑以至于饭都吃不下去,只能击柱长叹————我谩有才华,怎能羽翼断折、蹀躞逢迎度过此生。管它呢,还是辞官归故里吧。虽然迫于生计早晨不得不早早出门,但是夜晚归家却可以和妻子父母一起愉快地生活。这才是我的安居生息之处。虽然这么说,但是富有才华却无法荣达的自己无论做什么都让人感到悲苦凄惨。这无法释怀的心情要如何安放呢?然而,进一步考虑的话,自古以来的圣贤全都没有荣达。圣贤尚且如此,何况我们这样孤且直的人呢,毋宁说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这首诗歌咏的内容既可以理解为鲍照在现实中辞官而归时的心情,也可以理解为对辞官而归的想象。现在姑且视作后者。

    这首诗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孤且直”这三个字。这里并不是将“孤直”一语拆分开来使用,“孤”与“直”是两个并列的成分。此处的“孤”恐怕指的正是出身的卑贱,也就是鲍照自己所说“臣孤门贱士”的“孤门”吧。“直”想来说的是他锋芒毕露、不懂融通、毫不妥协的性格吧。在他的《代白头吟》中有这样的诗句:

    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

    绷得像琴弦一样直,丝毫也不弯曲。意味着任性而行,绝不接受妥协。这里的“直”字说的正是这样的刚直。

    “孤且直”如果可以按照上面的说法来理解,那么鲍照是想要通过内省自己的出身和性格来宽慰自己难以释怀的孤独感。在诗中提到了出身,诗人想要表达的是在重视出身的当时的社会中,他无可奈何,只能断念死心。这一点与左思的“地势使之然”之句所表达的心情是相同的。

    在此作为问题想要特别提出的是,在左思身上没有看到的,通过反思自身性格而想要放弃的态度。觉察到自己因个性耿直而不为世间所容从而想要放弃的心境,与前述汉代作家想要依靠“所守”的态度虽然非常相似,却并不完全相同。

    要说是如何不同,“所守”是以己之信念、圣贤之道、政治理想为内容,具有浓厚的通过研学和修养来获得的色彩,在这里几乎感觉不到其中有出自人的天性的意味。然而,此处所说的“直”(若是根据“孤且直”将“孤直”视作一个熟语来看,也可以是“孤直”),通过研学和修养来获得的色彩非常淡薄,而与生俱来的秉性的色彩却极为浓厚。因此,有“所守”并且想要依靠它的态度是信仰真理,坚守着某种抽象的东西到底。反省自己的“直”(或是“孤直”)而想要放弃的态度,是出于对自己本性的肯定,这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差异。

    顺应自己的天性行动,毋宁说是为此感到自豪,这种倾向自后汉末期起越来越引人注目。譬如,在建安七子之一的孔融身上,就可以看到这一点。

    孔融,被称作“幼有自然之性”(《后汉书·孔融传注引家传》)、“刚直”(《后汉书·孔融传》)、“直情”(《后汉书·孔融传论》)。无论是“自然之性”“刚直”还是“直情”,归根结底都是就他的不受束缚、言行随心来评论的。

    有一些记述孔融这样性格的逸事流传了下来(《后汉书·孔融传》《魏志·崔琰传注》《世说新语·德行篇》),他本人似乎颇以这样的性格为傲,这从他所作的《杂诗》中的这句诗可知:

    安能苦一身,与世同举措[4]。

    所谓“举措”,是指行动和静止,这里说的是根据自己的意志为或不为,亦即一切的行为。然而此诗中的“举措”应该主要指的是日常的举止行动。与世俗的人们做出同样的举动令自己感到痛苦,我无法忍受折磨自己以迎合世俗。想要按照自己的个性而行,我的自由正在于此,他这样吟咏道。在这里可以看到他拒绝妥协的昂然的气概。据此,他全然不理会友人劝他改掉刚直之性的忠告,想必也是可以理解的。

    像这样不拘小节、任性而行,并且以此自负的倾向,也是竹林七贤等所谓魏晋旷达之士出现的一个原因,而这最终也关系到鲍照诗歌中的态度。

    那么无论是方才所引的以“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开头的这首诗,还是以“对案不能食”开头的这首诗,虽然都是在慨叹自己的不遇,但是在表面上并没有显露出丝毫悲泣的意思,只是在倾诉心中难以忍受的愤慨。因此我们可以感受到这两首诗在字里行间隐含着可以称为傲慢不逊的情绪,这一点在“对案不能食”这首诗中体现得尤为显著。而从这首诗的“何况我辈孤且直”之句来看,我们可以察觉到诗人毋宁说是以此自豪的心情。清张玉榖在《古诗赏析》中将此句评价为“笔势仍自傲岸”[5],想必也是认同于此。换言之,这既是出于我之性格,因而毫无办法,所以不但没感到不好意思,反而将错就错。如此,将己之“直”————非妥协性————引以为傲,这种态度与前文所述自东汉后期开始日益显著的任性而行并以此自负的倾向密切相关。

    那么正如孔融直言“安能苦一身,与世同举措”那样,鲍照也将主张个性显露于表面吗?并不是这样。在“何况我辈孤且直”之句中,到底还是包含着悲伤之情。虽然原本就不喜欢个性被扼杀,但是因为这个而郁郁不得志,无论如何都令人悲伤。自己的不遇是因为出身与性格,因此毫无办法。虽然诗人一度在绝望之处看清此事,却因为对出身、性格的内省而越发深陷于孤独的泥淖无法自拔。这就如同水不得不各自向东南西北流去那样,可以说这正是人类的命运吧。这样循环往复没有穷尽的感慨就包含在这两句诗中。这也就是他在《代东门行》以下两句诗中所表达的那样的感情吧:

    长歌欲自慰,弥起长恨端。

    在“泻水置平地”这首诗中诗人也指出,“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他一直都怀有这样复杂的感慨,或许只是无法将其言明罢了。

    此外,关于鲍照的孤独感,笔者还有一点想要补充。“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这样的思考方式,穷根究底的话,这就是,同样都是人,命运却各不相同,亦即人各有命。如果继续穷根究底,这就是,每个人都是个别的存在,同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变成两个人。鲍照是否思索到这里虽然是个疑问,但是他的思考却是朝着这个方向的,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今年并非去年,今日亦非昨日,也就是每时每刻都不同。这样的思考方式在晋人陆机的思想中似乎就已经出现了(参照第十三章),然而隐隐约约觉察到人与人生来不同,鲍照的思考大概是最早的。

    在西晋左思之后又举出南朝宋鲍照之例,笔者是想阐述在鲍照身上能够看到与左思相同的、想要以出身的卑微来宽慰自己的孤独的努力。同时,也能够看到在左思身上所没有的,通过对自己性格的内省来宽慰自己的孤独的尝试。

    注释

    [1] 虞炎,生卒年不详。据《南齐书》记载,其主要活动时间应在南齐永明前后。《鲍照集序》,今收录于《鲍照集校注》(中华书局,2012)及《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2] 《景十三王传》:“沈溺放恣之中,居势使然也。”

    [3] “强”,《鲍照集校注》作“疆”。

    [4] “措”亦作“厝”。据《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古文苑》《广文选》《诗纪》皆作孔融《杂诗》。逯钦立考证,“今此诗之句,李善数引皆作李陵,必有根据”,被编入《李陵录别诗》。

    [5] 出自张玉榖《古诗赏析》卷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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