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T小说网 > 克拉丽莎 > 一九一四年九月、十月、十一月

一九一四年九月、十月、十一月

推荐阅读:赣第德曼殊斐尔小说集涡堤孩永井荷风异国放浪记夏目漱石浮世与病榻日本侘寂德川时代的文艺与社会“意气”的构造西方文学史十二讲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IT小说网 www.ittxt.com,最快更新克拉丽莎最新章节!

    那次回国途中发生了什么,克拉丽莎后来已经记不起来了。她当时看一切都像隔了一层浓雾,到处都张贴着告示。她一张也没仔细看,她仿佛全然不知自己都经历了些什么。许多人挤上列车,都是些挂着彩带、拿着彩旗的新兵。大家都大声喧哗,情绪激动,眼睛闪闪发光,互相称兄道弟。沿途的火车站上站满了年轻的小伙子。克拉丽莎没有眺望窗外,报贩子大声喊叫了什么;克拉丽莎显然是唯一不知道他叫的是什么事的人,因为她不想知道,她觉得自己像上了麻药似的,她不吃,不喝。车轮在她身下轰隆轰隆直响:过去,过去,忘记,忘记。

    然后她突然一下子站在家里她的老房间里;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那里去的。一名勤务兵给她开的门,跟她说了一点什么,估计是:将军大人就要回来;克拉丽莎不明白他说了些什么。她房里有把圈手椅,她像麻木了似的跌坐在椅子上。不会清晰地思维。发生了什么事。在打仗。在喀尔巴阡山什么地方。也许这个消息不实,不然就是打仗的那几个星期已经过去。

    她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什么时间,是晚上还是夜里;她听见外面有开门声,从脚步声她听出,这是她父亲。她站起身来,向父亲迎了过去。她觉得父亲显得疲惫不堪,忧心忡忡:父亲见老了,头发花白。父亲认出克拉丽莎,振作起来,严肃地拥抱了她。“好,你今天回来了。埃杜阿尔特明天出发上前线,明天一早他还过来告别。”然后,一片沉默。“我们必须对许多事情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她父亲说道,脸色严肃,“战争会持续很久,这次战后将是另外一个世界。我为此而生活过,也为此而工作过,现在战争的确爆发了。我问我自己,到底谁的愿望得到了实现,现在————”他说着,在他的书桌前坐下。克拉丽莎知道,父亲一在书桌旁坐下,就是他还要工作,不想受人打扰。她就静静地说了声:“晚安!”父亲再一次抬起头来看她,“你想做什么工作?你还想做你原来的工作,还是报名去前线做护理工作?”

    克拉丽莎考虑了一下,她还没有想到这事。“那就照你说的吧,也许你还希望我留在这儿。”“不,”父亲平静地说,“前方需要最优秀的人员,必须去做比较繁重的工作,否则承担不了这场战争。”

    克拉丽莎垂下脑袋,离开她的父亲。她没有想到这事,她根本不想思考,不想评判。必须熬过这段时间,你就得活得比它更长。感谢上帝,总算还有工作,工作越多越好。她一下子全明白了,她必须猫在什么地方,工作越重越好。

    第二天早上,她哥哥来了。他身上系着绶带,显得富有男子气概。他那年轻欢快的脸上透着一股坚定的神情,“我们已经整装待发,我们是些多么出色的小伙子,我们所向披靡,不可阻挡。你放心好了。我们会把他们打趴下。这些匪徒,这个塞尔维亚人,我们要把他们剁成肉泥,然后就去收拾法国人,是他们把这一切策动起来的。我们会把这批无赖解决掉的,解决掉这个破落衰败的民族。”

    克拉丽莎感到一阵心痛,想起那些看上去滑稽可笑的中学教师,那些正直善良的人们,她并没有只想起莱奥纳尔。打击正中要害。克拉丽莎觉得,她必须捍卫他,就仿佛她必须捍卫自己。她知道这毫无意义,但她觉得,此刻不说几句,就像是背叛。

    她于是说道:“别说了,”她把手放在她哥哥的肩上,就像是表示请求,“他们也同样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是什么缘故。”她父亲平静地说道:“别瞎谈政治。”但是埃杜阿尔特直跳起来,“他们不知道吗?”“愿上帝恩赐!”“你懂什么?!是他们首先向我们发起袭击,现在让这批吹牛大王好好瞧瞧,他们都找出来一批什么样的人。十年来他们不让人太平,但是我们会给他们一个教训,叫他们五百年都乐不起来,必须把他们进行战争的乐趣彻底铲除。”

    克拉丽莎转过身子,她预感到,现在她将孤身一人度过许多年。她不得不保持沉默,永远沉默,就连向自己的哥哥、自己的父亲也无法倾吐衷肠。她将在任何地方都独自一人,心里藏着她的秘密。她和她哥哥拥抱,她第一次在拥抱时感到羞怯。这里没有任何人、任何物对她而言是重要的,无论是父亲、哥哥、房子和土地,所有的一切都和她作对。父亲和儿子拥抱作别。克拉丽莎心想:哥哥是去走向死亡。可是她不是想着哥哥,而是想着另一个人。那人却是她的一切。

    ☆ ☆ ☆

    克拉丽莎第二天就到护理工作办事处去报到,明确表示,希望不要分配到维也纳的哪家医院,而是分配到前线的战地医院工作。就像她父亲所希望的那样,她去向西尔伯斯泰因教授报告,她不得不放弃在教授那里的工作。教授刚从伦敦乘坐最后一班火车逃回维也纳,使克拉丽莎惊讶的是,教授完全同意她的决定,但并不是出于当时流行的爱国主义动机。他对克拉丽莎说:“我目前对于我的私人诊所不感兴趣。我关于人类慢性精神病患者的研究,可惜现在可以得到充分的材料。要装下现在变成傻子的人,那座宏大的音乐会大厅还嫌不够,即使让这大厅变成我的门诊接待室,也嫌太小。现在不是个别人变成了疯子,其实是每个人都疯了。要是我碰到某人,他和我谈起‘敌人’,眼睛里就会发出一种仇恨的光芒。我就感到,得对他进行医学观察。性情最平和的人,现在也突然满腔仇恨,看人说话都疯疯癫癫。每个教授都变成了公牛,年纪越大,变得越蠢。您不愿留在维也纳,克拉丽莎,完全正确。您现在隐居遁世,就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纪,另一个民族。谁也没法使自己强行保持中立,大家都是法兰克族人的时代已经结束。现在只有唯一的一种可能性来对战争,保持一种正常的,人性的态度:亲眼观看战争,而不是让战争叫嚣的制造者来描写战争。他们自己从来不上前线,其他一切都是自我欺骗,自我说谎,用抽象的概念来自我麻醉,自我陶醉。”教授辛辣的嗓音引起了克拉丽莎的注意,她凝视教授,发现他衰老了,动作更加神经质。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他也在前线,“我可以说,我很骄傲,为别人感到骄傲。对我自己,我不能这么说。您这样很好,您做得对。现在为那些应征入伍的人,为那些充当牺牲品的人灌洗肠子,或者给他递杯水,也比我们大家,那些所谓的学者们合在一起所做的事,要有意义得多。您会看到所有的理论,军事理论,国民经济学的理论,哲学理论,都将遭到扬弃。因为它们都以逻辑为基础,既然战争不合逻辑,他们必须把其他所有理论都放弃。也许我在我的研究工作中确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只有您将看到的一切,才是真实的,可怕的真实。倘若您把这里或者那里观察到的精神错乱的现象记录下来,您对我的帮助将大于您为我制定的卡片柜。因为我知道,您身上有些东西是真诚的。我希望,我能像您这样有用:帮助个别的人,也许现在对如此现实的祖国和所谓的人类更为有用————话说回来,仗打下去,也许该把人类这个美好的名字去掉,这个名字不再合适。”

    教授有些把握不定地直视着克拉丽莎,“其实我不该这样和一位将军的女儿说话,而该像我的那些同行们那样,撰写战争小册子和战争文章。可是我总是持有这样一种妄想:战争是个罪恶,是件蠢事。我不想影响您,反正我有这样的感觉。总有一天,我会因为说话而丢了脑袋的。也许我已经受到传染,因为我刚从‘敌人’那边回来,从英国回来。也许我自己也已经看不清楚,也许另外一个人也有一个儿子,一个塞尔维亚人,一个俄国人————可是现在,你的一切只能而且应该都围着战争转。经过三十年之久,我无法改变我的想法:对我而言,没有法国肾、俄国肾和奥地利肾之别,在血液里是分辨不出敌人的。我只能在有人生病、我能帮助的地方出现,并不是常胜的人类,而是患病的人们需要医生。我不能也不愿掺和到别的事情里面去,我拼死拼活地救了个别的人,而他们在战报中兴高采烈地报道,消灭了六个师。看来,赶快适应一下形势,既实际,也值得推荐。可是我已经疲惫不堪,没法用这种方式来适合实际。倘若我能理解我的儿子,我也许会这样做。所以说,您不再帮我工作,也许对您更好。和我在一起,也许会对您非常危险,每个人得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我要是不随波逐流,就离群孤立。”

    他伸手给克拉丽莎,握住她的手久久不放。克拉丽莎觉得,他仿佛想把她紧紧抓住。她发现教授似乎怅然若失,同时从他的镜子里看见自己,她有强烈的欲望,想对教授说点什么,“教授先生————我……我只想告诉您,我的想法完全和您一样,只是人们必须……我的意思是,我们大家……都必须有更多的勇气。”

    教授凝望着她,似乎深受触动:“您说得对。大家必须有更多的勇气,关着房门胡思乱想,瞎说八道实在太方便了。您也许是及时提醒了我。”

    他快步走到写字台边,急急忙忙,神经过敏地翻找一气,最后找到了一个已经封好的信封。他把信封拆开,取出一张信纸,浏览了一遍,笑道:“瞧,这是我今天收到的。”他把信纸撕成碎片,把它扔进字纸篓,“这是一份德国和奥地利知识分子的声明。人们要我们向全世界证明,我们是无辜的,是法国和俄国袭击了我们。我在声明上签了名,因为……我有一个儿子……不,您也了解我,我也愿意参加签名,不愿在名流的姓名当中缺席……的确如此,您来得真及时。您的反应正常,您救了我,让我少做一件蠢事。”他撕掉了信封,也把纸片扔进字纸篓。

    “我会想念您,您身上有种东西让人变得更加正直,这在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不需要。不,”和平素一样,每当他羞于表示自己深受感动,便开起玩笑来。可是他未能完全成功地做到————“我得试试心灵感应术,虽然平时我并不相信这一套;想到什么地方有个人,你要是干了什么或者没干什么,你会在他面前感到害臊,这会对你有所帮助。它会帮你渡过一些难关。”

    所以必须要想到什么人;要是你只是真诚地,正派地想到什么东西与他有关,那就应验了。他会怎么说呢……“是的。”克拉丽莎大声呼吸,仿佛她面对的是莱奥纳尔,以至于西尔伯斯泰因教授有些惊讶地凝视着她。克拉丽莎立刻感到,教授可能预感到什么。她和教授告别,乘车前往医院。

    ☆ ☆ ☆

    克拉丽莎前去值勤的野战医院,原来离开前线一百多公里。由于奥地利军队撤退,和前线的距离也就相应地缩短,而牺牲者的人数急剧增加;证明所有的估计全都失误,病床太少,医生太少,护士太少,绷带太少,吗啡针剂太少,一切都被这阵血肉模糊的可怕洪流冲得一干二净。根据计算医院可容纳两百张病床,可现在塞得满满当当的。进来的伤员达到七倍之多,在走廊里都放着病床。军官们还能安排在病房里,以及办公室里。地板已经没法打扫。没有勤杂人员。这座野战医院原来是所文科中学。再也没有地方放置病床。轻伤员只好躺在担架上,暂时待在列车下面,等着有人恢复健康,大多数情况下是等着死神降临,腾出一张病床来。有些伤员就只好一直待在没有暖气的列车里。在开头这几个星期,没有一天休假,也没有一小时休息。夜里火车开来,伤员就在火把照明下被从车厢里抬下来,救护人员几乎没有几分钟可以躺下休息一下疲惫不堪的身体。医生们心烦意乱,无法施行自己的职责:床单不许更换。有关的规定不允许更换床单。在打开头几仗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伤员运到这里。根本没有和平的远景。大家都心灰意冷;有时候似乎前方什么也没有,只有不断呻吟、持续发烧、奄奄一息、乱叫乱嚷的人们。都是些看上去健康不再的人。因为大夫们、护士们受到监视,熬红了眼睛跑来跑去,监察员们火气很大,狂呼乱叫;大家打电话都是一个劲地大喊大叫,另外一种人类已经产生。克拉丽莎的父亲曾经预言:只有乐观主义者才看见这样一些比例;而实际上需要七倍多的军火。他们也计算到损失;这些损失达到十五倍之多。另外,需要继续前进的运输工具中途停顿————煤炭匮乏。

    八月份、九月份是最吃力的月份。护士们和医生们累得几乎崩溃。有一次,克拉丽莎两天没脱衣服。她不再知道该干什么才对,都快支持不住了,但是她并没有松劲。她拥有一种增加力量的秘密手段。让自己做事情做到筋疲力尽,对她是个乐趣,这是突破恐惧。千万不要多想,倘若她这时倒到床上,她就像跌进了一道深渊。她怀有这股力量,这份坚韧不拔的劲头,这对她很有帮助。白天她没有时间关心自己,甚至都没有时间洗脸;她全身心地投入工作,都没脱过衣服,看过报纸,连收到的信也没拆开;有时候她迫使自己坐在靠背椅上,对自己说,干够了。可是她脑海里立刻闪过一个念头,也许他,莱奥纳尔,此刻也正好完全无助地在战场的那边躺在一张床上,眼睛直瞪着房门,只希望有人来递给他一杯水喝,帮他拭去额上的汗水。克拉丽莎立即站起来,脚底发烫,膝盖发软,又从一个大厅走向另一个大厅。她觉得,仿佛她是在庇护他。保护他,保护她的莱奥纳尔,就仿佛她正在做这件事情。每一个人都是莱奥纳尔,每一个人都用莱奥纳尔的眼睛瞅着她。这个立陶宛的,波兰的农民就长着他的眼睛。不知道他们在这儿是不是也感觉到她深受大家的爱戴,以他们那种微弱的,无助的方式,让人感到纯洁的爱情犹如回声,来自远方;她救下每一个人就是救下莱奥纳尔,她帮助每一个人就是在帮助莱奥纳尔。她一个劲地工作,以一种超过她体力的力量,直到精疲力尽。克拉丽莎作为一个人居然没有崩溃,对此她惊叹不已。她甚至都觉得有些不大自然:在这里当医生,当护士,居然自己身体健康。有位医生对她说:“你得爱惜自己。”这是一位来自蒂罗尔的友好的年长医生,“咱们也得想想自己。”克拉丽莎感到,她只有忘记自己,想到莱奥纳尔时,才有力气。

    十月份情况好些。最初打得最为血腥惨烈的几仗已经结束,惨象稍稍缓和,就这样进入十一月;战争越来越成为生活的最为坚强的形式,各个组织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好。在城外建立起自己的医院临时木板房,两层楼的房子,染上传染病的士兵,灭蚤处和办公室都安排到那里;医院本身则完全为军官使用,病房里的伤员数量正常,有时候还有空床。现在第一次有了休息时间,可是现在克拉丽莎才感觉到可怕的过度疲劳。她清楚看到,一个像这所医院这样的机构的阴森可怕。这里运作的情况就像发生了一场灾难,发生了一场爆炸。这是一台使人健康的机器。一些人负伤抬来,克拉丽莎感到痛苦,有些人被逐出医院,她也感到痛苦。她知道,她为大家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一个人做的————他,莱奥纳尔,就是一切。在她第一个完整的休假日,克拉丽莎打算整理内务,给父亲、给哥哥、给几个熟人写写信,为西尔伯斯泰因教授做些记录;她一口气睡了二十二小时没有醒过来,可是疲劳依旧,就仿佛疲劳已浸入她的体内,仿佛她在那些发高烧的伤员那里感染了疾病,血液变得滞重黏稠;她不得不坐下,饭菜让她恶心,她觉得什么东西吃起来都有一股碘仿味,她吃一口就吐。她感到难以思维,她对自己说:“我得休休假了。”可是她在父亲面前感到羞耻。她知道,父亲总是勉为其难,克拉丽莎苏拖着,继续干活,一直干到那糟糕的一天,干到十月十九日。克拉丽莎又一次工作到疲劳不堪,我这是怎么了?有个邮递员走进医院,带来她父亲的一份电报:“埃杜阿尔特阵亡,塞尔维亚。”下面的事情,克拉丽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 ☆

    等克拉丽莎苏醒过来,身子躺在一张长沙发上,有样又冷又湿的东西盖在她的眼睛上面。她把这东西推开,在她身边站着一个医生,戴着厚厚的眼镜正定睛看着她,“哪,孩子,您觉得好些了吗?”克拉丽莎收敛心神,认出了房间,也认出了医生,问道:“我刚才晕倒了吗?”医生答道:“是的,不过这没有什么。我一直担心会发生这件事,您实在过于劳累了。现在您好好休息一下,我马上就来看您。”克拉丽莎继续躺着,她想回忆一下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想到父亲,想到埃杜阿尔特,她哥哥。可是她不得不一个劲地想到另一个人,比想她父亲还多。她感到心情压抑。晚上她又想起身前去值班,医生回来,看看克拉丽莎的情况。他听说克拉丽莎收到她哥哥在前线阵亡的消息,立刻面容严肃,表示哀悼,“原来如此,哥哥不幸阵亡。我表示哀悼,衷心表示哀悼。那,那您的晕倒就可以理解了,我完全理解。平时女人晕倒,我们首先总想到另外什么事情,因为这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主要的事情。不错,神经,在今天,神经很难控制。我起先以为是心脏出了什么问题,可是看到您的目光……不,您的心脏搏动得非常平稳,现在您再待一夜,然后您就休假两三天。我坚持您这样做,最好您去看看您的父亲。”

    克拉丽莎一声不响,突然之间,她的双手冰冷,有什么东西从头上直压下来。医生信口说的一番话,唤醒了她的一种思维,这个思维抓住她不放。在发疯般拼命干活的那几个星期,她没有注意自己,也没有注意自己的身体。现在她开始回忆起来,她的肉体里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她颤抖着摸摸她的腹部,她的乳房。她可没有想到这个。她僵住了,一动不动。这也许只是一个偶然情况,原因可能是过度疲劳,她又开始颤抖起来。平时她总是很能控制自己,要是真的出事了呢?莱奥纳尔一直对她十分温存,极为温柔,不过在那个绝望之夜,他们半是身在梦中,半是绝望透顶,他们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仿佛想把深沉的悲痛窒息。他们胸贴着胸……颤抖继续,可不,她颤抖得更加厉害。难以想象,竟然怀上了一个法国人的孩子,一个敌人的孩子,而且还要承认这事。这事她又无法跟莱奥纳尔说,莱奥纳尔也帮不了忙。他可能不会承认,克拉丽莎也不可能承认,无法向任何人承认,无法向父亲承认,向谁也无法承认。这是一个不堪设想的处境。不行,不能这样下去!这种毫无把握的状况简直无法忍受。她再去见医生,只说:“您说得对。我不能再干下去了,我打算休假一个星期,去看我父亲。”

    ☆ ☆ ☆

    克拉丽莎知道,父亲一早就去办公了,所以不会在家,至少上午不在家,一直要到晚上才回来。她毫不迟疑地做了下面的事情:她把她的小箱子寄放在对面的一家咖啡馆里。她心里更加害怕,她希望得到准确的消息。自从她第一次想到这事,她就认为这是可能的。她问人要了一本电话簿,找了一位妇科医生的电话。前三位妇科医生的电话都没打通,第四个医生在郊区行医;他在那里有个小小的接待室,所有的东西都显得寒碜。她得在这儿等候,有几个妇女已经坐在这里,有几个女人显然已经怀孕。这可怕的时刻挨了很久,直到医生接待她。克拉丽莎刚看他一眼,勇气就顿时消失。此人是她的法官,将决定她的生死,她的命就攥在他手里。这个医生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身体很弱,眼窝深陷。想到要把自己的身体给他看,克拉丽莎就感到毛骨悚然。除了莱奥纳尔,谁也没有看见过她的身体,她却要在这个男人面前脱去衣服。不舒服的感觉已不复出现。最后她躺在那里,闭上眼睛,医生对她进行检查。她不敢向医生发问,医生说道:“夫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全都正常,该多正常就多正常。您的体质很好,并不像平素怀第一个孩子时那样。不过您在所作所为上得采取一些措施,好吗?”克拉丽莎感到一阵晕眩。这个大夫用一种不言而喻的态度说出了一些可怕的事情。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了她,“您没有……任何怀疑?”“没有丝毫怀疑……但是,我说过了,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得不得了。过几个星期我再检查一下。”为了让克拉丽莎放心,医生拍拍她的肩膀。

    克拉丽莎心情不安地站在那里。她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风驰电掣般飞来飞去。她看见医生已经手握着门把,她知道她还想问医生点什么。那最好还是躺在床上,这样她的思维可以清晰一些。但是门外等着好几个女人,她没有勇气,另外她也没有力气向这个男人说出这些话来。等她走出诊所,她才整理好思想……有没有手段,来阻止这事。她怎么才能拯救她自己呢?这个医生是否愿意帮助她……她牢牢地抓住栏杆:她可不能再晕倒在地;她必须保持坚定,于是她拖着脚步回到家里,脑子一直被这件事情占据着。

    晚上她听见开门声。她忘了先给她父亲发电报,父亲不知道她回来了。现在父亲已经待在旁边的房间里了,克拉丽莎害怕突然把门打开。可是不开门出去是不对的。她走向门口时,轻轻地咳嗽一声。“谁在那儿?”父亲大声叫道,他吃了一惊。克拉丽莎打开房门,“是我,父亲。”父亲直盯着她,她吓得够呛。她看过很多悲惨的东西,尤其在最近几个星期,看见了许多苦难。可是父亲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一个老人,他凝视着克拉丽莎,“啊,是你。”————他说道,声音一点儿也不亲切,听上去像是大失所望。他想的是他的儿子,想他,想他,他不可能再把儿子叫回来。女儿,他能够看见,总能看见,女儿不是活着吗?可是儿子已经丢掉性命。

    父亲振作起来,“你真可爱,回家来了。”他说道,声音干巴巴的。现在父亲才向她走来,和她拥抱,有点心不在焉地往下说:“快坐下……我想……我只想稍稍洗漱一下。”说罢,急急忙忙地走进旁边的房间。克拉丽莎非常了解她的父亲。父亲不好意思,担心控制不住自己。几分钟后,他走了回来,开始没头没脑地突然说道:“我还没能收到进一步的消息,只收到一封电报。在喀尔巴阡山一带……喏,这儿或是那儿……那些不想活了的人就不提了,其余的人都打个正着……是啊,那是最危险的位置……在喀尔巴阡山一带,这个位置只有冲锋才能夺到。炮兵司令库比昂卡总想让人在那里建造工事,准备冲锋……他向议会呼吁,拨款两百万克朗。在今天,区区两百万又算得了什么……从卡晓拉了一条单轨铁道上来,单轨的……可是康拉德·封·霍称多尔夫他们计算出来,立刻就会有兵力越过斯特里和普鲁特,机器也会向回开动,他们没有想到,要是你贸然指出这点,那你就是个不切实际的统计学家……要举行一次进攻,就必须预做准备。”她的父亲愣住了,变得神情冷峻。他似乎已经感觉不到手里握着的那张纸,他想着他的祖国。

    克拉丽莎觉得有阵寒噤从她肩头穿过。她觉得这个老人身上有些东西已经僵化,这老人是她父亲。既然父亲不想说什么心里话,便信口胡扯。在他心里,有些东西已经死去,他再也不会真诚地说话,再也不会和人真正促膝交谈。

    老人又继续谈到大举进攻,他说的话恐怖而又空洞。克拉丽莎发现父亲是想麻痹自己,她这时真不知道父亲是否真的感觉到她在身边。她预感到,她对父亲而言已是可有可无。她就这样在父亲面前坐了一个小时。她站起身来,父亲和她拥抱,问道:“你明天又要回去了吧?”虽然她并不打算回去,可是不由自主地说道:“是的。”父亲不想留她在身边,他不想要任何人留在身边。克拉丽莎向父亲告辞,父亲冷冷地、严峻地提醒她:“做好你的工作,埃杜阿尔特没有让我们蒙羞,你也要干得漂亮。别了。”

    ☆ ☆ ☆

    走出她父亲的寓所,克拉丽莎知道,她不会再回到这里,宁可在一家饭店过夜。因为她回去,会打扰父亲。她发现,父亲不可能也不想向她袒露心扉。另一方面,她在医院里得掩饰自己现在的状况,这个念头她无法忍受。她得采取一点措施,首先她得有安全感,她得待在维也纳这儿。这点需要好好思考,因为若在医院那儿她就完了。那里已经不再有任何希望。那位医生想帮助她,他是一片好意。可是不出三四个月,别人就会发现她的问题,那就会传得尽人皆知。必须采取措施,她必须把它除掉,不能给她父亲抹黑。父亲若是知道了,肯定活不下去,他是个多么严格的人,不能让他再受这个打击。克拉丽莎到处乱转,又到报纸上去寻找关于助产士的某些广告。她在医院里也知道,有些医生也干这种事情,不过你得找到他们才行。她查出了这些医生的地址,有一次她在楼梯上停止脚步,有一次她一直走到门口,可是心里总有障碍。这可是一笔买卖,“请您把我的孩子打掉。”

    这话她说不出口,每个字都使她窒息。她只对唯一的一个人怀有信任,那就是西尔伯斯泰因医生。医生接待她时心里很是感动,从他身上散发出阵阵温暖,可是他说道:“看不见我,就把我忘了吧。您做的记录在哪里?您的消息我一个字也没听到,您知道吗?我都对您产生疑心了呢。现在一切都劈头盖脸地向我袭来,您至少可以给我写封信来啊,这对我也是个鼓励。”这时医生才发现,克拉丽莎的脸色是多么苍白。他几乎是满怀柔情地问道:“您怎么啦,孩子?”克拉丽莎抬头对医生说:“我可以坦诚地和您说话吧?我需要帮助。”

    西尔伯斯泰因教授定睛看看克拉丽莎,目光犀利,立刻做出诊断,接着他把仆人叫来,吩咐仆人:他谁也不见,也不接电话。克拉丽莎从来没有见过教授这样,“如果您要帮助……”教授摘下眼镜,克拉丽莎发现教授的目光变得异常柔和。她告诉教授,自己怀了孩子,由于特殊情况,她不想把这孩子留下,她不能强求她父亲接受此事,这是一桩耻辱。不要问她:她请求教授不要继续追问,教授能帮助她吗?凭着他的威望,一定认识其他一些医生。

    教授没有马上回答,但是他轻轻地抚摩克拉丽莎的双手。克拉丽莎可以感觉到,教授同情她。他站起身来,思忖了一会儿,然后又坐到克拉丽莎的身边。

    “听我说,孩子,这事得好好考虑。这世上什么事情我都想到了,就是这一点我没想到。也许您对自己也会提问,您在哪些地方存在疑虑。您尤其知道,我并不想逃避,我一心想要帮助您。这不是问题,我愿意帮助您,甚于帮助任何人。问题只在于怎么样才能最好地帮助您。我们必须尽可能地把这问题弄得一清二楚。医生有的是,可以开出相应的证明。开这种假证明已不是第一次,我在医院里也有一个可靠的朋友,可以办这种事。我会亲自监督的。现在在战争期间,查得不是那么严。您要是有顾虑,尽管说出来,尤其是别让您误解我:我当然知道,根据法律,这种手术是严厉禁止的。可是现在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遭受屠杀,谁还在乎法律。对我而言,已经没有法律。凡是意味着国家的一切,对我而言,已经不复存在。关于您父亲和耻辱的一套,我也不在乎————我的上帝,他们都七十高龄了。老年人已经不算什么,可是年轻人也不算什么。什么荣誉、耻辱,英雄、无赖,这些字眼全都毫无意义。所有的一切都已摇摇晃晃,所有的人,他们都必须当作匪徒射死。谁若拒绝开枪,他们就管他叫祖国的叛徒。我们必须自由自在地思维,从前思想一直是自由的,清晰的,富有人性的,如————如果必须如此,如果您已下定决心,那我就马上把一切启动起来。别这样,您别这样心惊胆战地看着我……我并不想逃避责任,丝毫没有这个意思……您听好,请您帮我找到正确的出路……我们不能做出您无法弥补的什么事情。”

    教授站起来,一面擦着眼镜,一面思考。

    “您并不是第一个坐在这里的女人。在我的一生中,在六十年里,并不是第一次有女人来找我,不想要她怀的孩子……您还记得吧————我曾经由于神经的状况开过这类的证明,也曾经拒绝开这类的证明,每个女人都有不要孩子的理由,有的是没有钱,有的是没有父亲,有的是害怕生病。在有钱人那里也是如此————一个女人不要孩子,总要有个理由。事情本身并不怎么严重,一百件案子有九十八个得到顺利解决。我并不是对私密问题、个人问题感兴趣,我在乎的是别的事,是不是他抛弃了您,他是否愿意帮助您,他是有钱人还是穷人,以后打算娶您还是不娶————这一切都是次要问题,您不要一时害臊干出以后追悔莫及的事情。我知道,责任落在您的肩上,可是只要我帮助了您,也有一些责任落在我的肩上。所以我必须问您……不,您别害怕……您别这样直瞪着我,别这样担惊受怕地直瞪着我……我是作为一个朋友在和您开诚布公地说话……倘若您觉得这样更好,那我就这样做,您说话时就用不着看着我……现在,您听我说。”

    他挪动了一下位子。克拉丽莎已经挪开了。

    “您听着,克拉丽莎,我不该向您提什么问题,我也不向您问这个男人的情况,不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不问他人在哪里,是什么打动了您————不,这一切对我都无所谓。我问您————不,不如说,我请您,现在问问您自己,非常真诚地问您自己:这事是个不幸,是件蠢事,是一时软弱?这个男人是不是这样一个人,您是有意识地坚信不疑地要他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成为您的孩子的父亲,即使所有偶然的情况都反对这事?举足轻重的是:您对这个男人的态度如何?您认为您对他有足够的了解,可以做出决定?”

    克拉丽莎低下脑袋,但是她口齿清晰,毅然决然地说:“是的。”

    “那么————在正常情况下,您怀上他的一个孩子,您会感到骄傲和幸福?”

    克拉丽莎抬起头来,开始回想起莱奥纳尔站在她的面前,目光清澈,含蓄稳重,善良的笑容。她使劲地看着西尔伯斯泰因医生的眼睛。

    “我完全确定。”

    西尔伯斯泰因医生一下子变得非常严肃,“那么……那么……”(他不得不深深地吸一口气)“您若打掉这个孩子,就是犯罪行为。我指的不是国家意义上的犯罪行为,对此我才不在乎呢,但是您这是在剥夺您自己理应拥有的东西,是在示弱,这当然很愚蠢。”

    克拉丽莎不响,她感到她的心怦怦直跳。

    “请听我说,孩子,请您相信我。您现在千万不可一时感情用事就贸然行动。我重复一遍,我准备帮助您————但是我不愿帮助您伤害自己,帮助您仓促行事。再过几年,您不会原谅我,不会原谅您自己。您知道吗————倘若您是另外一种情况,您是一时软弱,一时醉酒,一时感到孤独,一时荷尔蒙作祟,所有这些都要简单得多。但是这一切我很难设想会发生在您身上,除非他利用了您,要不就是另外一种情况。您仿佛是一时精神迷惘,随便委身给了什么人。可是我了解您,一向头脑清楚,这不是一时冲动,不是仓促钟情。我估计,您是意识清醒地和他在一起的,完全出自内心的自觉自愿。”

    克拉丽莎心情平静地直视着他,“是的,出自内心,自觉自愿。”

    “这样您就承担了责任,您要这个孩子:不自觉地要了这个孩子。我不了解当时的情况————我也根本不想知道,到底他是一个生性轻薄的人,是一时兴起,还是一时醉酒做了这事。您可是知道,您干了什么。您现在不要为之追悔!倘若您当时有勇气,诚实地面对自己,那么您现在再一次鼓起勇气,再一次诚实地面对自己,您是一个不知畏惧的人,您现在又害怕什么呢?”

    克拉丽莎又一次垂下了脑袋,“我不想欺骗您,实在太难,难得可怕,因为我一度鼓起了勇气,我也必须继续勇敢————这全都在我自己,可我必须把我自己藏在哪个医院里。”

    “您真的受不了这个?”

    “我想的不是我自己,我想的是我的父亲。我没法让他遭受这个,他已经失去了他的儿子,他现在一无所有,只有他的荣誉,这就是他的一切。倘若我让他……这将是绝灭人性的事情……我想……那他一定没法再活下去。”

    西尔伯斯泰因医生答道:“您想到您的父亲……因为他对您有一种权利……那好,您感觉到这点,我不想说什么反对您的感觉……每个人自己心里有数……您父亲多大年纪?”

    “六十八岁。”

    “而您是二十一岁。我们这些老年人已经不算数了。他还能活五年、十年,而您还得活整整一辈子,还有那孩子,您考虑考虑!您剥夺掉您身上的什么东西,那我就问我自己:您有权利吗?孩子有个父亲……您问过他吗……也许您没法问他……您想想看,要是他处在您的位子上,他会怎么办?”

    克拉丽莎凝视着医生,她心里有数,知道莱奥纳尔一定非常高兴(他和他的太太分手了,因为他太太不要孩子)。克拉丽莎开始浑身颤抖起来,泪如雨下,她悲不自胜。

    西尔伯斯泰因医生大受感动。他挨近克拉丽莎,拿起她的手来,“我不想折磨您……我想我理解您。我是……我是通过他阵亡的儿子,和您的父亲比平素更深的连在一起。他失去了他的儿子……我的儿子在战场上……我想到的是这个;监督他的性命对我而言,并不是无所谓的事情,我将……我不知道,我将做些什么……请您想想那个男人,只想他。您父亲的遭遇是沉重的……他是将军,是不是……对他而言,丧子之痛是可怕的。我不否认……我自己……倘若我的女儿跑来……我们大家都紧密相连……我也会感到羞耻……也不敢走到大街上去……您瞧,我什么也不美化,我并不把自己说得比我实际情况更好……我知道,我生性胆小……不像您那么勇敢,我不想蒙骗您。但是请您好好听我说,我是一个老年人,我一生中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历过……我知道,每句话都触痛您……请原谅我……您没法到他那儿去,把这事告诉他……就是去了,他也不会理解您……”

    “那我是在卑鄙地这样干了。”

    “您说得对……您不能这样干,不能这样伤害他……他也需要爱护啊……您这样做,将是一个罪行,请您平静地和我一起考虑一下,难道您父亲非要知道这事不可吗?”

    克拉丽莎身不由己地抬头直视医生,医生轻轻地抚摩她的双手,“我跟您说话不像对我自己的女儿,您不是要求我的帮助吗?我毕竟是个医生,医生只有他的眼光。您一走进来,就引起我的注意。您脸色苍白,其他并没有什么,要不然……我永远也不会萌生这个念头……我想,还得等很长时间,大家才会猜到……暂时大家什么也看不出来,要是穿上护士的衣服,更看不出来。一个女人怀了孩子,而家里人并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又不是第一遭发生,客观情况非常有利……到处都乱七八糟……谁也不关心别人。您可以回到您的医院里去。您的父亲猜不到那件事,医院里也没人猜到,医生们也不知道……等您觉得瞒不下去了,您就要求休假,其余一切让我来办。”

    克拉丽莎颤抖不已,她的眼睛直盯着医生的嘴唇。她想到了这点。西尔伯斯泰因一个劲地抚摩她的手。

    “见我劝您这样做,您一脸惊愕……因为……因为您问过我,我是否能帮助您。您必须冷静地想一想,孩子,冷静地想想,想想清楚。我知道,要做这样的决定,很难清楚地思考……可是我却是为您而想……这就是说,我已经把一切全都彻头彻尾地想了一遍……您听我说,我不知道,您是不是还记得,我在小-格迈因有一幢小房子……我是很奇怪地买了这幢房子的……七年前,我和我太太在萨尔茨堡,我们一起散步,向国境线上走去……突然我看见了一幢小房子,一幢古老的农家房舍,有个小花园,里面长着天竺葵,收拾得干干净净……当时我就闪过一个念头:可以住在这里……就得这样生活。有幢小小的房子,什么也不用想,不必费什么劲,过着朴素的宁静的生活……我不知道,您是否懂得:从火车上向外眺望,往往看见一幢房子,但不知道这城市叫什么,什么人也不认识,你会有这样的感觉,在这里可以安安逸逸地生活……这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瞬间。我把这房子指给我太太看,她笑道:‘不出两个星期,你就待不住了。’可是我们越过灌木丛,尽可能仔细地观看了花园……就在我们观赏的时候,房门打开,一个女人走了出来,五十岁光景,戴了一顶小帽,是个真正的农妇,虽然衣衫寒素,可是干干净净。她向我们走来,‘这位先生是代理商派来的吧?’‘不。’我有点惊讶地说道。她表示歉意。她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我们在房前站了这么久。我们于是攀谈起来,她告诉我们,她不幸死去了丈夫;现在她无法支付抵押贷款,但愿有位代理商能接手这件事,只要她能继续住下去就好。她的几个孩子都是在这幢房子里出生的,她只希望能保留一个房间:那间后屋。这话打动了我,激起了我怜悯之心。我仔细看了一下这幢房子: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楼上有三间房,通过窗户可以越过花园,眺望到山上。我亲自经历了这个幻梦,每一个干活为生的人都有这样的梦想,每个人都希望拥有一些属于他个人的东西。我的太太拥有股票,相当富有;我就想买下这幢房子;我问了一下价格,房子便宜得可笑,我就买下了,的确是散步时顺便买下这幢小房子。夏天有时候,我想安安静静地工作,就到那儿去住上一个星期。一位老妇人管理着这幢房子,里里外外干净得发光发亮。她是集市上的一个水果贩子,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事情就是这样————现在来谈谈您。我在这世界上要是有一个对我忠心耿耿的人,那就是这位豪斯纳太太。要是我杀了人,她会把我藏起来。她明明知道这件事,她会在法庭上当着十字架发誓,杀人凶手不是我。我的病人远没有她这样忠诚,他们精神分裂。我尽量不去想我的同事们。但是这个豪斯纳太太想着我————我甚至相信:她每天都为我祈祷。我当然把她的房间留给她,她不花一分钱,也不用缴税。她没有什么可干,就去伺候那些花朵————她做这事也是为了她自己。她已经看见自己被撵出了这幢房子,看见自己给连根拔掉。您可想不到农民是如何依恋他们的土地,依恋每一株树;每一朵花都生长在他们的心窝里。倘若我心情不好,或者情绪低落,对我自己产生怀疑,我只消驱车到那里去看一看这位水果女商贩的眼睛。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觉得我是重要的,我就觉得心里舒畅。那两个房间总是收拾得一尘不染。要是有人到那儿去住,要是您去了,她一定高兴得不行。要是我把您送到那儿去,您就会比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更加安全,更加隐蔽。豪斯纳太太会照顾您。她自己一共生了四个孩子,她性格宁静,善良。只要您对其他人有顾虑,她也可以照料这个孩子。除了这个女人,您和我,其他任何人都不会知道这个孩子。这位豪斯纳太太为人虔诚;您要是让她发誓,她一句话也不会说出口。您对我当然可以放心:我学会了守口如瓶。”

    克拉丽莎感觉到自己的双手握在老人的双手里,她感到心情舒畅。听了他的话,克拉丽莎感到完全被教授所征服,她浑身都感到温暖。这股暖流一直冲到她的腹部,她的孩子就在那里,从她的血液,她感觉到这股暖意流了多远。她默默地凝望着前方……“可是这孩子该叫什么名字呢?……它还没有名字啊……名字……可不,别人会问的……我该把它藏在哪里呢?我不能……我不愿把孩子交给陌生人……”

    “是啊,您将来必须勇敢啊。”

    “我不愿想这事……不愿想这些细节……不想……我愿意相信,到时候会有办法……一切问题都能解决。这个疯狂的时代总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吧。”

    “理性地看————不可能继续下去。”

    “一般说来,大家不会提问。但是会有意外情况发生。”

    “可怕的时代使得一切都比较容易应对,要是有人问起,您就说:他还没来得及和她结婚就阵亡了。”

    克拉丽莎凝视着教授:“我想,您说得对。我愿意试一试。尽管很艰难,是啊,会很艰难的。”

    “我知道,”教授接着说:“即使没有孩子也不容易。心里存着一个秘密活着是很不容易的。我不想蒙骗您。您非走不可。要是看到别人可以承认的孩子,眼泪就会涌入您的眼睛。但是我的孩子,所有这一切对您都更容易,也更好,比……因为另外一种情况,孩子,那是不可挽回的。您就不会知道,您为什么而活着。能成为什么人的母亲,还是有点好处的。我自己还是有点知道……我有个儿子在前线。这样您的生活终于有了意义。反正生活总会做出安排。”

    克拉丽莎觉得,她的双手变得更加平静,已不再颤抖。她感觉到她的双手绷得紧紧的。

    “您不用感谢我,不用,孩子。”教授严肃地说道,“您帮助了我,我以为在帮助您,可我却帮助了我自己。我需要勇气,比我拥有的更多的勇气。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榜样在帮助别人。我看到您保持坚定而不屈不挠,您就帮助了我。我生活中从来没有这样需要看见一个坚定的人,我还会需要您一次,您总算认识一个人,他了解您,至少有一个人,您可以跟他说说心里话。”

    克拉丽莎抬起头来,她感到,应该问他一点什么。可是教授很快就拦住了,“这完全无所谓,只要我儿子能回来,我就满意了。管它发生了什么事,人总是生活在他的孩子们当中,所以……”他用胳臂搂住克拉丽莎的肩膀……“坚强些,您不知道,人老了,会有多么孤单。”

    一九一四年十一月、十二月

    克拉丽莎当晚就返回野战医院,尽管她还有三天假期。她必须干点什么,她想麻痹自己,可她又不得不一再思索:这孩子正在渐渐长大。她现在需要坚毅果决的精神,因为她心里总是害怕自己又会动摇不定。可是她知道:从那里已经没有任何退路。这意味着破釜沉舟,身后的桥梁已全部拆掉。她终于下定决心,她现在一切都明白了,她将不得不咬紧牙关做人。一天之后,她去院里报到。

    费尔赖特纳医生,那位来自蒂罗尔的花白胡子的乡村医生欢迎她,“我都已经在找您了,我正好需要您做件事。您是不是在维也纳西尔伯斯泰因那里当过助教?”

    克拉丽莎说:“是。”

    “这位枢密顾问先生,看上去有点神志不清了吧。我在报上读到点消息,他居然拒绝在宣言上签名,不签也罢,还发表了一份什么小册子,说什么:‘科学是国际性的,超国际的;一个有头脑的人必须置身度外,不要掺和进去。’我们现在就需要这些人,这些国际主义的,超国际的先生们,恰好在我们民族性命攸关的时刻,需要这些先生。这都是些叛徒,就该把他们当叛徒对待。您看————他们已经把他开除出科学院了。这个爱吵架的家伙,居然这样放肆,在他的小册子里把法国人称作一个伟大的文化民族。现在,正当成千上万勇敢的小伙子死于非命的时候,他却说出这般话语————当然了,因为他们把荣誉团勋章挂在他胸口上了啊……是啊……我想说什么来着……对了……您当过他的助教,在他那儿总还是学到点东西的,这家伙专业还是懂的,就这样吧,这头蠢驴……那么,好……在另外一个科室里,我们在6号病房新收了一个病人,神经有些错乱,因为空气的压力把他抛了起来……没有什么严重的创伤……一个劲地哆嗦,有语言障碍,大声痉挛性的哭哭啼啼,外表上什么也查不出……脑震荡……成天躺在病床上,给他吃什么就吐什么……是啊,我想说什么来着……我只去看了他四次,可我觉得有些不大对头……我就觉得这小子在装病或者夸大病情;可是,关于神经疾病我懂得不多,都是些麻烦玩意儿……不是我的专业……我要求您的是,克拉丽莎护士:您稍稍注意一点儿,您有事没事地到那个科室去走走,千万不要惹人注意……瞧瞧他是怎么回事……瞧瞧他的温度,是不是只有在我们走进病房的时候,他才开始哆嗦。您把部里颁发的公告弄来瞧瞧,这些策略家把想得出来的一切花招都列了出来……也许我冤枉他了,但是我们现在病床奇缺,我们必须小心,别让一个小子躺在病床上偷懒,而其余的人却在尽忠职守。”

    克拉丽莎答应了他,当天下午她就去巡视6号房间。房里有四张床,其中两个病人,她上一次就认识。两个头部中弹的士兵,绷带遮住了他们的眼睛。克拉丽莎不知道,他们的眼睛是否还能获救。靠窗的床上躺着新来的病人,他正在睡觉,大约二十七岁,长了一张孩子气的柔软的嘴。也许凭他一头褐色的卷发和他光亮的额头,长得还挺漂亮。可是他的脸白得骇人,眼睛深陷在眼窝里,使他的脸有点像面具。只有他的嘴,睡着了还像个生气的孩子似的噘着。克拉丽莎走到他的床边,这时轻微的响声把他吓醒。他蜷起身子,用他褐色的眼睛凝视着克拉丽莎,面颊一个劲地哆嗦,眼睑颤个不停。“什么……事?”他跟克拉丽莎招呼。“您不要害怕,”克拉丽莎说道,对他进行安慰,走近病人,“没事,我是那边的护士。我刚休假回来。”可是那病人哆嗦得更加厉害,开始浑身颤抖,下巴也直打战,上下牙不停地打架,发出咯咯的声响,惊慌失措地,他口齿不清地说:“您是不是,”他结结巴巴地说,声音几乎都听不清楚,“又要检查我?!我……我再也受……不了啦。我要……安静……我的脑袋……都要炸开了,我再也受不了啦。”他把两条胳臂紧紧地贴住自己的身体,一阵歇斯底里的痉挛撼动他的全身。克拉丽莎安慰他:“不会,今天不会再有检查了,只有您的体温,我要量一下。”病人稍稍从枕头上抬起头来,费劲地结结巴巴地说道:“请您……今天……别……别检查……请您别……检查我……我累了……我再也受不了啦,请您可怜可怜我,护士,我请求您……亲爱的,亲爱的护士……请您让我睡觉……亲爱的护士。”他用一种奉承的声音说了这番话。这嗓音,也许有点过于柔软,过于温柔。“好吧,”克拉丽莎说道,“明天早上第一次查房时我才再来,我现在只看看您的这些表格,看完就走。”她果然只看了一下病人的表格:“高特弗里特·布朗柯里克,候补军官,步兵团,二十七岁;病案描述:遭到掩埋————骨折?”那声音又轻轻响起,带着请求的口吻:“请您给我看看那张纸,我想……知道,我受了什么伤……我还……还得……写信给我母亲,我的母亲……我必须。”克拉丽莎很不高兴。病人很奇怪地,一下子清醒起来,脑子也很清楚,尤其是他嗓音里那种谄媚奉承的劲头,“以后吧。”克拉丽莎简短地说了一句,把表格放下。病人又默默地躺了回去,嘴巴旁边又出现那种赌气的样子。他的身体又颤抖起来,仿佛他觉得冷。克拉丽莎发现,看上去他仿佛又用双臂夹着自己的身体,也许费尔赖特纳医生说得没错,是得好好地观察这个病人。她平静地说了声“晚安”,就走出病房。一会儿她就把这人忘记。她只想着她体内的胎儿,它正在长大。随着它的长大,克拉丽莎的害怕和恐惧也跟着增长。在她独自一人时,她只想着这一件事:有了这胎儿,她已不再孤独。

    ☆ ☆ ☆

    第二天,克拉丽莎也参加对年轻的布朗柯里克的检查,虽然这不属于她的科室,除了团队军医费尔赖特纳医生之外,上级军医维尔纳医生也在场。此人说话蛮横,态度粗暴,大家都怕他。“喏,看看您吧,”他开口训斥那个浑身哆嗦的布朗柯里克,“快爬起来,现在,别胡闹!”护士们把这不幸的年轻人扶了起来;克拉丽莎看到他裸露的上身,大吃一惊。他骨瘦如柴,细嫩白皙的皮肤上汗毛直竖。最近几个星期所有的一切,都比以前更容易使克拉丽莎激动。她已经无法沉着自信。上级医生在病人的膝盖上测试他的反应。克拉丽莎看着他的脸,眼睛里有一股难以描述的惊恐之意。迄今为止,她从来没有在一个人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他的身体,甚至他的胸部、头部都在颤抖,头发上沾满了汗水。“麻烦,”上级医生喃喃自语,“这家伙抖得那么厉害,你根本什么也感觉不到。”他又冲着病人大叫:“保持安静!”被检查的病人,面部轮廓拼命扭曲,眼睛发出一股白痴样的表情。上级医生厉声问他:“您是在什么地方被掩埋的?”吃惊的病人舌头发干,结结巴巴地回答:“不……不知道。”“什么话,您不知道?胡说八道,骗人,您必须知道,您参加了哪次战斗。”但是这个受到折磨的年轻人又重复一遍,浑身颤抖,脑袋直晃:“我……不知道。”上级医生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摸了摸他的肌肉:布朗柯里克感到一阵寒噤,一阵颤抖又传到他的全身————上级医生转过头去,低声对团队医生喃喃地说道:“这人全身都垮了,不过我认为,主要是怯懦作祟。反正必须对他严加观察,用用电击,不出一个星期他就会死掉。不然,就该对他进行上诉,他又什么都没吃吗?”“早上吃了点早饭,可是后来又都吐掉了。”团队医生转过脸去,上级医生生气地说了声:“哼,咱们最好下班车就把他送到维也纳去,让他们诊治他吧,我们可不能让他在这儿瞎躺几个星期。”然后又走向旁边那张病床。

    克拉丽莎心情激动地留下。她发现当护士们把那年轻人重新放在床上躺下时,病人脸上流露出可怕的惊恐神情,他的脸像死灰一样苍白:克拉丽莎觉得,这似乎反映出她自己的惊恐。病人小心地倾听着上级医生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才平静地躺着,可是颤抖依旧。克拉丽莎对他感到难以估量的同情。她坐到病人的身边:“好了,现在您好好休息。您瞧,查房并不是那么可怕。您必须赶快增加力气。”病人听到克拉丽莎的声音,睁开眼睛,眼里闪烁着一种柔软的感人之情。“您不想再吃点什么?”病人的嘴唇动了几下,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他双手直颤,脑袋也摇个不停,憋出一个字来:“不……不……不要!”然后他就躺着,一动不动,睁着他那双褐色的眼睛,凝望着克拉丽莎,仿佛他想紧紧抓住克拉丽莎。“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吗?”年轻人使劲地嚅动嘴唇。“待着,”他非常轻声地说道,“请您待在这儿。”

    克拉丽莎就坐在他的床边,一动不动。她想着莱奥纳尔,也许他也精神错乱,也许他也脸色这样苍白,也许有个什么人也待在他身边,也许他正想着克拉丽莎,他也可能正在做梦。克拉丽莎走到旁边去了一会儿,因为有个伤员在那儿呻吟,声音一直扎进她的心里。现在一切都这样扎进她的心里。一切梦幻般的感觉。突然之间她感到有只潮湿的手搁在她的手上,她从幻梦中惊醒,恍恍惚惚地俯身向着布朗柯里克,是不是有什么事找她。布朗柯里克只是睁着一双他特有的狗一样的目光,一种水汪汪、怯生生狗一样的目光凝望着她,“您真好……”他轻声说,“真善良……善良……而又美丽。”真是奇怪,他看上去不再像是一个病人,他像是来自一个幻梦:一抹淡淡的微笑开始在他嘴边漾起,现在他看上去又像一个男孩,一个孩子。克拉丽莎想起了她自己的孩子。

    ☆ ☆ ☆

    以后几天,克拉丽莎特别照顾这个新兵。这里到处都是男人,伤痕累累的,断手断脚的男人。只有布朗柯里克有点像孩子,他二十七岁,长着一双蓝眼睛[1]。他看见克拉丽莎就露出微笑,他抓住克拉丽莎的手,克拉丽莎正梦想着孩子。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点东西,使克拉丽莎受到感动,尤其是他总是无助地靠在克拉丽莎身上。克拉丽莎觉得,此人想要她做点什么,有人需要她,信任她。下午她坐在布朗柯里克床边,代他写封信给他母亲:“我的母亲,我可怜的母亲,”他哭道,“我被泥土掩埋了……”眼泪边说边流,很可能现在克拉丽莎身为人母,心肠也就变得更加柔软,不仅是她的体形,在这几个月里发生变化,所以她自己也流下了感动的泪水。她待在布朗柯里克的身边,病人身上孩子气的成分,他的孤立无助让克拉丽莎留在那里。布朗柯里克向她说了许多,可是他没有清清楚楚地说出,他过去曾经是干什么的。在布朗柯里克谈到他母亲时,克拉丽莎因为同情而变得柔和,这是她身上的母性。这样过了将近两个星期,她好几次帮布朗柯里克起床,她扶着他,她多次觉得,盯着她看的仿佛就是她自己的孩子的眼睛。她一到这年轻人的床前就觉得,他似乎健康起来。克拉丽莎发现,她在床边坐下,就觉得这个病人非常高兴,然后就说:“……您多么善良啊。”她同时无法消除费尔赖特纳医生说出的那种怀疑。这位医生曾经是个药剂师。有时布朗柯里克想必也注意到,他谈起他的母亲,克拉丽莎就很感动。大家睡觉的时候,他却很奇怪地醒着,平时他总默默地躺在床上,身上的颤抖继续,他说的话,毫不连贯:尽管他清楚知道,他是如何被土掩埋的,一想到这个场景,他总一再惊得直跳起来。他老问,什么时候查房。克拉丽莎心想,要么是查房扰得他心神不宁,要么就是他心里有鬼,然后他甚至因此无忧无愁高兴起来,甚至笑容满面。“您将把我变成一个健康人。”可要是再进一步,他就立刻把脑袋转回去,摆出原来的神气,开始结结巴巴地说话。他开始说的时候声音很轻,然后忘乎所以,不由自主地表示,他很高兴。

    等到另一个病人睡着了,他也就不再结结巴巴地说话。克拉丽莎怀疑起来:“您今天说话,说得很好,很有进步,不久我们就能把您治愈。”这年轻人一惊,就像一个孩子在干坏事时被人抓个正着。“不……不……这只是……和您说话。跟您在一起……您……您有一双善良的眼睛……您的眼睛让人放心。”克拉丽莎听了这话产生一股不舒服的感觉,尽管这病人看上去充满柔情。他向克拉丽莎谄媚,称赞她的头发。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他大概很长时间没有看见过一个女人了吧。可是她怎么能让另外一个男人赞美自己。然而在这年轻人的本性里有些东西,克拉丽莎无法抗拒。是啊,这种东西,她平时没有注意到,可是在这里她予以肯定。在她离开这个病人时,甚至在她从他身旁走过,穿过他的病房时,病人表现出来的恐惧,她觉得都是真实的:克拉丽莎没法抗拒。“您不能,不能撇下我一个人,不管我。没有您我就完了,没有您我就毁了。”他抓住克拉丽莎的双手,就仿佛克拉丽莎知道,如何抓住一个人,别让他溺水似的。其实她自己才在等待,因为她知道,有人在等她。年轻病人的怯懦对她发生的作用犹如一场噩梦。她注意到了一些矛盾。

    费尔赖特纳医生问她:“怎么样,您有没有观察到什么?”克拉丽莎觉得心里很不踏实。高特弗里特·布朗柯里克向她谄媚。他很娇嫩。可是他想知道,什么时候查房。……不知怎的,他是在撒谎。然后克拉丽莎也回想起,她擦洗他的身体。在回忆中,这个身体就像在她眼前。这个年轻人紧靠着她,说道:“母亲……像个母亲……”说也奇怪:在检查身体前一天,这病人的状况就会恶化。大家不得不把这情况告诉克拉丽莎。

    关于这事克拉丽莎一点也没有告诉费尔赖特纳医生:“我不知道。但是他身体垮得很厉害,只剩下皮包骨头。”可是她决定,注意费尔赖特纳医生提出的问题。这病人充分利用了一样东西:恐惧。克拉丽莎原来毫不猜疑。现在她心里升起一股子反感,对不正当行为的反感。她真的希望这小子走开。

    有了这种怀疑之后第四天,情况更加糟糕。克拉丽莎吓了一跳。我冤枉他了。他躺在那儿,一点血色也没有,筋疲力尽。护士报告,他又呕吐了一气。眼睑发青,嘴唇发灰,颤抖持续不停。克拉丽莎感到羞愧,她竟怀疑了一个病人。她向病人俯下身子:“您怎么了?”年轻人咽了一口唾沫,用眼睛示意要水,克拉丽莎给他喂水。他有气无力地低声说道,“我玩完了。他们送我到维也纳去……我……在……那里……没有您……坚持不下去……我受不了。”克拉丽莎不由自主地抚摩他的头发。他浑身战栗,阵阵痉挛使他浑身颤动。“我受不了啦……我彻底崩溃……我不让他们再继续折磨我……没有您……您撑住我。”克拉丽莎安慰他:“这毕竟只是为您好啊,您在那儿,在委员会面前,他们会宣布您不适合上前线,或者把您送进一家疗养院。您在那儿的生活比在这儿好。”“不,老天爷啊……没有您我就死定了……请您让我再活几天……让他们在这儿检查我吧……这儿您看见了……作为朋友……那里我孤身一人……到那儿我就毁了……我……我不愿到维也纳去……请您跟医生说……我在这儿有您……姨妈要来……两个人……还有一个星期。”克拉丽莎答应他,去跟医生说。

    克拉丽莎跟医生说了这事,医生咕哝了两句。她向医生解释,高特弗里特·布朗柯里克情况很糟,不宜于搬运。她觉得病人今天又虚弱了,咱们负不了这个责任。“好吧,既然您这样认为。他是垮得很厉害。可是我不喜欢他。”

    克拉丽莎把消息告诉年轻人。他还一直在颤抖。克拉丽莎接住了他的目光,同时脸上升起红晕。为此她很生气地走开了。

    ☆ ☆ ☆

    第五天,发生了下面的事情————克拉丽莎没打招呼,突然走进了布朗柯里克的病房。她不知道房里有客人,她觉得很奇怪。客人是位老太太,几乎充满了柔情。任何人对探视时间都不大清楚,这样倒也不错,总比一个劲地空等一个星期要好。布朗柯里克贪婪地吃着他的早餐,请她再多给点。他又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尽管有人站在床边。此人衣衫褴褛,看见他别人都会吓一大跳。他病容满面。克拉丽莎产生怀疑。

    克拉丽莎不喜欢高特弗里特·布朗柯里克有个秘密,就像前几天那样,这年轻人说:“这是我父亲。”克拉丽莎知道,他在撒谎。因为她明明听见,来访者称他为“您”。

    现在她发现,有只拖鞋放在床上,她很吃惊。她就动手做她的事,仿佛她什么也不知道。布朗柯里克在被子里倒腾什么东西,克拉丽莎看了很不高兴。她发现这个年轻人一脸惊慌。等她向他走去,感到这年轻人在结结巴巴地说话。克拉丽莎看见他的眼睛流露出极不安定的神情。她猜到,他藏了什么东西。克拉丽莎第一次怀疑,他欺骗了她。这种感激,这疾病,都是演戏!是什么阻止她和费尔赖特纳医生谈话呢?————第二天早上,布朗柯里克被带去进行一场电气沐浴,反正克拉丽莎并不在场。八点以前还不是她值班的时候。两名看护人员走了出来。她有这么一种感觉;她想知道这事,年轻人不老实的态度激起了她的愤怒。

    克拉丽莎走进前室,让一名看护人员向病人通报她来了。等他看见克拉丽莎走进房来,比他平时见她时早半个小时,他大吃一惊,“怎么回事?”他的动作突然受到拘束,“才七点钟呢。”“是的,七点,我把时间调早了一些。”“我是……我是。”“您还是走吧!”他的目光直瞪着克拉丽莎,两个护理人员把他抬出房去,他还叫了一声:“我的手绢!”

    克拉丽莎把护士叫来,把床铺好。她心想,抽屉里藏着什么东西,可是抽屉里放的尽是布朗柯里克的东西,没有别的。即使在床上,在枕头底下,她也没有找到什么。她为自己冤枉了这个年轻病人感到羞愧,最终她只完成了别人给她的任务而已。她都已经打算离开病房了,不料在她把病床推到墙边还原时,却看见了病人的一双拖鞋,是他日常用的那双草织的拖鞋;克拉丽莎凭着自己无意识的爱整齐的本能问她自己,这两只拖鞋怎么会放在床底下那么远的地方,于是她认为,这双鞋一定是他用起来不大方便————可是顷刻间她那业已碎了一半的回忆又浮现出来,那个女人昨天把两只拖鞋放在病人床上的枕头旁边。克拉丽莎便伸出手去,摸了一下拖鞋,在左边一只拖鞋的鞋底顶端摸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这是一只纸制的小盒子,在药房里经常可以看到。旁边还有一个小圆盒和一小袋白色粉末。果然如此!费尔赖特纳单凭农民的本能就看得清清楚楚。克拉丽莎先打开小铁盒,里头有股烧焦的味道,她尝了一尝:这是一种焦煳味的呕吐剂。由于都是白乎乎的颜色,她没法做出更多的判断。她现在一切全都明白了,病人让自己通过饥饿消瘦下去,在检查他身体之前,他就服用一点呕吐剂,不让食物留在他胃里。他把他们大家全都骗了。

    克拉丽莎心肠有点变硬了。她从小是在军人家庭里受的教育,军人的正直是她的准则。病人的花招使她生气,她把病床推到墙边,把小铁盒放进口袋。她故意等在那里直到病人给送回来,放在床上。两名护理员离开病房。等到他们又是两个人单独待在一起,病人在床上坐了起来,“您过来……唉,他们又把我折磨了一顿。”克拉丽莎站着不动,眼睛严峻地直视着他,“您不会再受多少时间折磨了,”她语气犀利地说道,“喜剧已经演到头了。”

    病人脸上立刻浮现一片不安的神情,眼睛发出闪烁不定的光芒。“什么……喜剧?”他的结结巴巴的语气练得非常纯熟,以致现在一害怕就马上说起话来结结巴巴。“您别努力结结巴巴地说话,这愚蠢的装病的把戏现在结束了。医生们早就觉察到您的把戏,您在我这儿可是完全露出了马脚。”

    病人语无伦次地说道:“不过,护士……克拉丽莎护士。”他伸出双手,摆出一副哀求的样子,仿佛想把克拉丽莎拉到自己身边。可是克拉丽莎依然站在远处,从口袋里拿出两个小盒。“这里装的什么,他们很快就可以查清楚。可是我劝您,别逼我去告发您,别再演戏了。至少我会让您免受惩罚。您别占据别人————真正生病的病人————在我们科室里的床位,您最好赶快从这里消失。”

    布朗柯里克开始浑身发抖;克拉丽莎发现,他的手脚在被子底下都颤抖个不停。这一次他的颤抖和他的结结巴巴都是真实的。他的脸色灰败,额上沁满了汗珠,“我的老天爷啊……护……护士……您听我说……我……我的确生病了……我……我不是装病……我……我只是受不了这事……从他们把军装套在我身上的那个时刻起……我……我这人就成了一个残废……每当一个军官,一个身穿军装的医生看我一眼,我的两个膝盖就哆嗦;我的脑袋就发晕……我说不出话……我就像掏空了一样……我的神经受不了……这一切……只受不了……当兵……和打仗。”

    克拉丽莎严厉地直望着他,“您没有病……您只是胆怯……这就是您的全部疾病。”

    “是的……我是胆怯……您这么说……我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我不得不老是想着最可怕的事情……您……您没法感觉到……这个嗜血的恶狗,这个医生如何……可是这……我没法看见这可怕的事情……没法忍受。是的,我害怕……害怕是死了千百次,比死亡可怕得多……别人在战壕里有说有笑,还玩纸牌……而我竖起耳朵在听……我害怕……害怕我自己的武器……我不敢碰……我的手枪……和它冷冰冰的枪管……我不能碰它……其他人没有神经……感觉不到死亡就在大腿底下。现在……现在……现在我只等着炮弹把我们全都打倒……然后都埋在土里……等他们苏醒过来……脸上湿漉漉的……感觉到别人的血,就大声吼叫起来……我没法呼吸……我……我们乘坐的是一列装运军火的火车,他们……他们坐在沉重的炮弹上面;从车厢里搬下来……我每分钟都在发抖……生怕有枚炮弹会掉下来,会爆炸……我身上冷汗直流……我……我没法,我止不住……是的……请您同情我……请您好好瞧瞧我……我已经垮得不能再垮了……我……我再也受不了啦。”

    “您老不吃饭,老饿着,还让什么无赖给您带呕吐药来,当然彻底垮了。”

    “宁……宁可饿死,也……也不再上前线……我再也不愿意……宁可马上就死……我不……不是士兵,让他们……他们派我去挖马路……派我去清扫茅房……我……我什么……都能干,可是不能等着,直到……炸弹爆炸……我不……我不能拿着刺刀……去捅人……而且……”突然他像得了一阵痉挛,大声喘气————“而且我不愿……我不愿……我不愿……让他们打死我吧,马上打死我,但是我再也不上前线……好吧,您告吧……您去告发我吧……您去告诉他们……我不再上前线。这整个白痴一样荒唐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见过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不再上前线。”

    克拉丽莎转过脸去,她感到恶心。可同时她回忆起来,她自己也曾求过莱奥纳尔,别回到法国去。她定睛看着布朗柯里克,他那漂亮的年轻的面孔完全扭曲了。在他可怕的发光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怖,脸上有股疯狂的神情。克拉丽莎不顾内心的反感,产生了同情之心。

    “幸亏别人不是都像你这样的窝囊废。”克拉丽莎轻蔑地说道,转身想要离去。

    “别……别走……请您留下,”他哀求道,“请您不要看不起我……我……我只是一个人……我……我并不是坏人……我从来没有……加害过任何人……我是废物……别人不是饭桶……我……我不能当兵……您没有看见过……他们……他们带着刺刀……直捅……没有看见他们的……眼睛愤怒得闪闪发光……您不知道……风从战壕吹来……如何把……臭气吹来……所有的肉都腐烂了……啊……啊……甚至于这样吊着,这样咆哮……啊……我不能……我要回家……我母亲……母亲有一个小小的庄园……我要生活在那里……不伤害任何人……啊……我要帮助每一个人……我向您发誓……但是请……请您帮帮我……帮帮我……请您把它还给我……我是不是在场,又有什么关系……我只会用我的恐惧使别人心绪不宁……明……明天,他们又要来折磨我……用他们凶恶的手在我身上乱摸,就像对待牲口……请您……请您把它还给我吧……我求求您,用……用上帝的名义……用……用我可怜的母……母亲的名义求求您……我是她的独生子……她没有一个亲人,除了我。”

    眼泪一直流淌到他的面颊上。克拉丽莎不知道,什么是真话,什么是谎言。“您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吧……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你干的事,自己担风险。”说罢,她把两只小盒子扔给他,离开房间,就像逃避她自己似的。

    ☆ ☆ ☆

    克拉丽莎还没有迈过门槛,就已经对自己生起气来。“这全是偶然,碰巧而已。我完全可以没有看见这些东西,可是我都干了些什么呀?!我真不该把那些骗人的东西还给他的,”她心里想道,“就算我没有告发他,可我也不该帮助他呀。”但是她内心深处完全知道她的弱点。布朗柯里克说:“我的母亲没有一个亲人,除了我。”……克拉丽莎自己的孩子有朝一日也会这么说。除此之外她还有谁呢?现在念头又转到孩子身上,这孩子两天前还在她肚子里蠕动。从此克拉丽莎看一切全都两样了,不再是只有国家和义务,就仿佛她肚子里的这另一个人决定了她的人生。

    ☆ ☆ ☆

    第二天,克拉丽莎没有参加医生查房。她不想参演这出滑稽剧,她受不了这个病人求助的目光,她不愿意被人问来问去。这一切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她躲开了医生,她生平第一次干了一些不正确也不正派的事情。她觉得很不干净,但是这难道不仅仅是个开始吗?等到孩子生下来,她不是也非撒谎不可,非东躲西藏不可,非弄虚作假地陈述,非向父亲、向神父、向朋友们、向国家说谎话不可吗?也许甚至不得不向那尚未出生的胎儿说篇谎话;它可不能知道,自己是一个敌人的孩子。她的自我不再是她的自我,她被分成两半,一半是真话,一半是假话,就像那边的那个人一样,她不是也在为那孩子的生命而战,就像那个人为他的生命而战?

    到下午,她知道布朗柯里克就一个人待着,她才走进他的病房,这可完全违背她的心愿。可是她已经纠缠进去。年轻病人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筋疲力尽。克拉丽莎不再感到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对。“他筋疲力尽就像一头被人追逐的动物,掩护他并不是掩护一个罪犯。他并不是生来该杀人的,他长着一张孩子似的柔软的嘴巴。”

    布朗柯里克睁开眼睛,认出克拉丽莎。他的唇边掠过一丝微笑,他满面春风地对克拉丽莎说,“愿上帝……上帝赐福给他们……再过一个星期……他们会签字证明我不宜于当兵……昨天晚上带我去见委员会时,还有费尔赖特纳医生在场……我真的虚弱得不行,不管您说什么,我是得救了……自从我和您谈话之后……我的喉咙噎得慌……我只好什么也不服用,我向您发誓,我用我母亲的生命向您发誓,我什么药也没服……我没……您自己也瞧见,什么也没服用……我心里难受极了,一口饭也咽不下去,我绝望极了,因为……因为您看不起我……我不愿再……您是一个女人……对不对,您并没有看不起我,克拉丽莎护士。”

    克拉丽莎实在狠不下心来对他态度生硬。“如果医生们认为您不适宜上前线,那您就真是不合适。我和这毫无关系。”

    “不过,可不是吗……如果别人问您……您还要说话……您还要为我说话……您不会说我坏话……自从我能希望他们……会放了我……会让我重新做人,我……我这才又开始活了过来,我别无所求……只希望活着,活着……我们在我们城里有一家小药铺……我可以干活……只不过要有人跟我一起干,帮助我……我是个软弱的人,生性轻率,过于信任别人,我会一而再地丧失勇气……您知道,我有多么软弱……没有您,我会觉得我毫无希望……您对我很厉害……可是您理解我……我现在必须开始一个崭新的生活,完全从头开始……我最好要有一个人在我旁边……帮助我,支撑着我……有一个像您这样的人……每当我看见您这样沉静,这样能干……我……我就想,要是有一个像您这样的人和我在一起,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啊……我必须脱掉这身该死的衣服,离开这座医院……我只会想念您,我已经对您完全习惯了……我知道,没有您我没法生活……克拉丽莎……您是否愿意帮助我?”

    克拉丽莎一头雾水,“叫我怎么帮助您?”她觉得布朗柯里克的话多愁善感,便微笑道:“从前我怎么对待您,以后还会是这样。”

    布朗柯里克直瞪着她,既激动又感激,“不是……是这样,我需要您……我的意思是……要是他们现在真的放我走……我什么也不是……是个虚弱的病人……不过要是他们现在真的放了我,我可以回家,您会……您会和我一起走吗?……我……神父跟我说过,我现在这种状况,他们在两天之内……就……要是医生们看见,您要嫁给我……您这就救了我……他们就会马上放了我,单单看在您的分上……他们都挺喜欢您,所有的人都喜欢您……但是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在整个这段可怕的时间里,您是唯一对我好的人……您要是能永远对我好就好了……您就是好……不会是别的样子……您在这儿干什么……跟我走吧……我……我需要您……其他的人也都会看护病人……而我们可以马上结婚……现在结婚多么容易……要是这样我的母亲就会高兴死了……”

    “不行,”克拉丽莎直视着他,“您现在还想贿赂我!您用虔诚的神气贿赂神父,用金钱贿赂勤务兵。而我呢,您想用求婚来抬举我。我相信,您一定昏了头了吧。”她说道。她心想,布朗柯里克是想收买她,所以建议和她做笔买卖,她感到这事太玩世不恭,气呼呼地离开了病房。

    ☆ ☆ ☆

    克拉丽莎刚在身后关上房门,就站住了,她的心突突地狂跳起来。她感到愤怒和羞耻。事情来得如此突兀,这人竟在追求她。她是不是向这年轻人表现得过于亲切,是不是对他太好了?倘若有人会追求她,她觉得就像是对莱奥纳尔在犯罪,与此同时她心里又感到怪怪的。这年轻人向她表示感谢,这还是挺感人的。她想写信告诉莱奥纳尔:“有人在追求我。”可是这个想法使她忘乎所以,有人对她这样死心塌地————他可是第一个追求她的人啊。“倘若他知道,”她心想,“我……我怀着另外一个人的孩子……他会不会大吃一惊?”她感到心里很不自在。那她就不再可能到他那儿去。他的赞赏就会荡然无存,他也会和其他人一样对她表示轻蔑。

    * * *

    [1] 原文如此。

本站推荐:洛丽塔十字军骑士少年弃儿汤姆琼斯史基地边缘大象的证词曾国藩传野鸭国盗物语小妹妹

克拉丽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IT小说网只为原作者茨威格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茨威格并收藏克拉丽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