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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阴雨又沉闷,和头一天差不多。

    时时有人走出屋外,焦急地窥探雾蒙蒙的四周,看天色有没有好转。极目只见板栗色的乌云,位置很低,眼看要碰到树梢了。雨继续下个不停。

    村民闷在屋里,觉得不是滋味。有一两个人冒雨由泥地到邻居家,哀叹某某人把牛粪留在森林里,未能搬运;某某人尚未储存柴火;大部分的人还有卷心菜留在菜园,现在没办法去砍收,因为昨夜塘水涨得太满了,水门不得不打开,积水流进河里,结果河水暴涨,草地都淹水,一切卷心菜园在黄浊浊起泡的涡流中宛如黑黝黝的孤岛。

    多明尼克大妈也未能把远处的卷心菜砍收回家。

    打从清早,雅歌娜的心情就很烦躁,她由这一角走到那一角,望着窗外被洪水冲倒的天竺牡丹树,望着湿淋淋的风光,懊恼得连连叹息。

    “老天,我真烦!”她等不及天黑,好动身到波瑞纳家去。时间一分一秒往前爬,像老头子涉行泥滩————好慢,好烦人,好阴沉,简直叫人受不了。她坐立不安,不断为她的兄弟们,又将手边抓到的东西随处乱扔。而且她开始头疼,不得不在头顶敷一层洒了醋的燕麦温药糊,疼痛才渐渐消失。然而,身子虽然好些了,心情却整个不对劲儿。工作由手边滑落,她多次瞟着汹涌的湖塘,塘面像一只大鸟,伸开笨重的双翼,鼓动翅膀向上挣扎,直吐白沫,最后塘水上升,溅得整条路都是水,眼看要飞上天空了。

    多明尼克大妈一大早就出去,应邀到村子那一头去照顾一个分娩的女人,她对医药懂得很多,会医不少疾病。

    当时雅歌娜觉得很不自在。她想出门去找人聊聊,但是每次将围巾系在头上,探头看门槛外的泥滩和大雨,兴致就减退了。最后,她不知道要干什么才好,便打开衣橱,拿出所有的假日服装,摊在床上,屋内被条纹裙子、袄子和围裙映得满室红光。她用厌倦和漠然的眼光盯着这些衣物,不过,她由橱底抽出波瑞纳送她的围巾和缎带,佩戴起来照‘镜子。

    “可以。我今天晚上就佩戴这些。”她拿定主意,不过这时候有人从围墙慢慢走近,来到她家,她连忙把饰物脱掉。

    原来是马修。他进来的时候,雅歌娜惊叫一声,村民毁谤她,说她晚上在果园和各处与他幽会多次,全是这个人害的。他已经过了青年期,三十多岁了,还是单身汉,因为家里有妹妹,不想结婚(照雅固丝坦卡恶毒的说法,则是小姑娘和邻居太太很对他的胃口),大块头,壮得像一棵橡树,自信心很强,结果变得自傲又顽固,几乎每一个人都怕他。他会————他有什么不会的?吹长笛,造车子,建房屋,安炉灶,他不管干什么,都干得好极了,所以他手头老是有一大堆工作。只是一直没有钱:赚多少花多少,喝酒,请客,借给朋友们。他绰号叫“鸽子”,其实他的眼神和火暴的天性更像老鹰。

    “马修!”

    “是的,是我,雅歌娜!”

    他抓住她的纤手,用热切的眼光一直盯着她的明眸,害得她面红耳赤,不安地望着房门口。

    “你走了六个月。”她结结巴巴地说。

    “真正算起来,是六个月加二十三天。”他不放开她的手。

    她叫道:“我来点灯!”天色真的很黑,她想挣开双手。

    他低声说:“雅歌娜,问候问候我嘛。”同时伸出手臂想要搂她的腰。她躲开了,跑到壁炉边去点火,怕母亲看她摸黑跟马修在一块儿。然而,他的动作太快,一把抓住她,搂过来狂吻。

    她像被捕的鸟儿,拼命挣扎,却挣不出这头饿狼的掌控,他搂得她肋骨咔咔响,疯狂吻她,她只觉得头晕目眩,眼睛蒙上一层雾,气都喘不过来。

    “马修,好马修,拜托放开我!”

    “等会儿,雅歌娜,再来一次……我要发狂了!”他吻得女方瘫在他怀里,柔弱如水。但是这时候他听见走廊有脚步声,便放开她,在壁炉边点了一盏手灯,卷了一支烟,同时用喜滋滋的目光盯着雅歌娜。

    安德鲁进来,将壁炉火吹成烈焰,然后在屋里东磨西磨,所以他们俩很少说话,却用饥渴的眼神望着对方。

    几分钟后,多明尼克大妈进屋了。她一定有事发火,先在走廊上大声骂西蒙。一看见马修,她凶巴巴地瞪着他,不理会他的问候,直接到寝室换衣服。

    雅歌娜哀求说:“走吧,否则娘出来会咒你。”

    他倒要求她出来和他相会。

    多明尼克大妈走进来。“你……你!又回来了?”她问话的口气仿佛刚才没看见他似的。

    “是的,又回来了,大妈。”他柔声回答,想吻她的手。

    她咆哮说:“我是野狗,由得你叫妈?”气冲冲把手甩开。“你为什么要来?我说过最后一遍,这儿不要你来。”

    “我不是来找你,是找雅歌娜。”他用反抗的口吻回答,他渐渐发火了。

    “我说,你该永远放了雅歌娜!放了她!村民就不会为你而毁谤她!……滚,滚到我看不见的地方,你……”

    “何必这么大声?全村都听得见!”

    “让他们听见好了!让他们来好了!让他们知道你缠着雅歌娜,像芒刺缠着狗尾巴————要用拨火棍才能赶你走!”

    “噢,你要是男人,你会为这句话吃苦头!”

    “那就试试看,你这只猎犬!试试看,你这个流氓,你这暴徒!”她说这句话,手拿着火钳。

    这一来好戏马上收场了。马修气冲冲在地上吐一口唾沫,立即走出去,砰的一声关上门。他怎么能跟女人打架,成为村民的笑柄呢?

    老太婆转向雅歌娜,拿她当出气筒。她骂女儿骂得好凶,对她发了好大的脾气哟!起先雅歌娜一句话也不说,吓得发愣,后来母亲的刻薄话叫她受不了。她坐在床边,面孔伏在床上,痛哭失声。她太伤心了……她做错了什么?……她甚至没请他进屋,是他自己来的……母亲提起去年春天……噢……他在栅门边碰见她……她突然头昏眼花,怎么能挣脱这条火龙的怀抱呢?……后来……她怎么避得开他?不可能!……她老是这样。每当一个男人凝视她的眼睛,或者用力抱紧她,她体内就战栗不已,浑身无力,失去一切知觉,什么都不知道了。这能怪她吗?

    她一面流泪,一面用哽咽的嗓门说出这些委屈,最后母亲的心肠软了下来,柔声柔气替她擦脸擦眼睛,抚摸她的秀发,好言劝慰她。

    “来,来,雅歌娜,静一静,别哭了。咦,你的眼睛红得像兔子。你怎么到波瑞纳家呢?”

    “现在该去啦?”过了一会儿,她心情稍感安慰,才问道。

    “是的————去换衣服打扮打扮————那边会有很多人,连波瑞纳老头都会注意你。”

    雅歌娜立即起身,打算去修整仪容。

    “要不要我煮点牛奶给你喝?”

    “妈,我根本不想吃东西。”

    “西蒙!你这大笨瓜!烤火哩,当真————母牛正在啃空饲料架呢!”她把最后的一股气出在儿子身上,他怕挨打,赶快逃出去。

    她一面帮雅歌娜换衣服,一面说:“我想铁匠已经跟波瑞纳和好了,我看见他由老头的农舍牵一头小牛回家————可惜!至少值十五卢布。不过,他们还是和和睦睦来得好些。铁匠的舌头很厉害,又懂法律……”她退后一步,用爱怜的目光打量女儿。“哎呀!柯齐尔那个小偷已经出狱了,现在我们得当心,每一扇门都得锁好。”

    雅歌娜出发了,她走了一段路,听见母亲骂安德鲁把阉猪放出猪栏,任由家禽停在树丛里。

    她走到波瑞纳家,那儿已经来了不少人。

    火光跃上烟囱,照亮了大房间,玻璃画框亮闪闪的,被烟熏黑的屋椽上挂着许多彩色圣饼做成的圆球,火光一照,似乎有动感。中央有一大堆卷心菜,四周围着许多少女和几位成年的妇人,肩并肩坐着,围成半圆形,面向壁炉,正在剥除卷心菜的外叶和枯叶,然后将菜球丢在窗前铺的一张大布单上。

    雅歌娜先到火边暖暖手,脱下木屐,立刻坐在行列尾端,和老太婆雅固丝坦卡为邻,开始工作。

    房间很快就热闹起来,进屋的男女愈来愈多……有些男客跟库巴到谷仓抬卷心菜,但是大部分只顾抽烟,对小姑娘嘻皮笑脸,或者聚在一起说笑话。

    幼姿卡虽然才十岁,却负责指挥工作和玩乐,因为波瑞纳老头还没回家,汉卡照例像飞蛾到处跑。

    安提克大声说:“噢,屋里明艳得像一片红罂粟花田!”他滚了好几个桶子到走廊,现在将卷心菜切割机安置在火边,稍微偏向一侧。

    “呸!她们刻意打扮,活像要参加婚礼!”有一个年长的妇人说。

    “雅歌娜仿佛洗了牛奶澡。”雅固丝坦卡用恶毒的口气说。

    “别惹我,行不行?”雅歌娜满面羞红低声说。

    老太婆继续说:“噢,姑娘们,欢呼吧,马修流浪回来了。音乐、跳舞、果园幽会的时节要开始了!”

    “他整个夏天都不见人影。”

    “是啊,在佛拉庄建一栋农舍。”

    一位农场工人说:“了不起的大建筑师……可以建空中楼阁。”

    “而且不到九个月就造出一个娃娃。”雅固丝坦卡说。

    一位姑娘抗议说:“老是说人的坏话,你!”

    老太婆还嘴说:“当心我议论你!”

    “你们有没有听人说,老流浪汉又到丽卜卡村来了?”

    幼姿卡吹嘘道:“他今天晚上要来我们家。”

    “他走了三年。”

    “是的,在圣坟那边。”

    “胡说!谁看他到那儿?他像吉普赛人乱撒谎,只有傻瓜相信他的话。跟铁匠一样,大谈他在报上看来的外国奇事。”

    “雅固丝坦卡,你别这么说。神父告诉我娘,那个人的确到过那儿。”

    “啊,我们都知道多明尼克大妈的另外一个家就是神父住宅,每次神父胃痛,她都一清二楚。”

    雅歌娜没有说话,但是她恨不得宰了这个老婆娘,因为她的讽刺引来哄堂大笑。不过这时候乔治的太太尤丽西亚探头问克伦巴大妈那个人是打哪里来的。

    “哪里?很远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她弯身再拿起一棵卷心菜,割掉老叶子,并提高嗓门,大家都听见她说:“他每三年冬天到丽卜卡村来一次,住在波瑞纳家。罗赫是他的化名,但是绝不是他的本名。他是‘化缘叟’,却又不算‘化缘叟’。他真正的身份,谁晓得?不过他是虔诚又善良的人,这一点是没有问题的。只要脑袋四周加个光轮,他就像图画中的圣者了。他脖子上挂过一串碰过主耶稣坟陵的念珠。他送圣像给孩子们,还送我们国家前几代君主的画像给某些人。此外他还有祈祷书,以及描述世间万物的各种书……他曾读给我们家的瓦勒听。我们也听了,我丈夫和我。但是内容很难懂,我已经忘掉了……他好虔诚!一天总有半天跪在地上,到了十字架面前或者外面的田野,又跪下祷告,除了望弥撒,他从来不上教堂。神父请罗赫住在他家,罗赫回答说:

    ‘我的本分是跟平民为伍,不是住精美的华屋。’”

    “虽然他说我们这种话,但人人都知道他不是农夫。他真有学问!他可以跟犹太人嘁嘁喳喳说德语。德嘉斯歌娃贵族领地住着一位小姐,她会到温带的国家去养病,他跟她说一种外国话哩!他不接受任何人的东西,只喝点牛奶,吃点面包,此外还教我们的小孩子。听说……”这时候大家捧腹大笑,她的话被打断了。

    起因是库巴,他用一块大布单扛卷心菜来,被人一推,趴倒在地上,卷心菜滚得满地都是。他想爬起来,刚爬起身,又被人推倒。

    幼姿卡袒护他,终于将他扶起来,但是他很生气,说出可怕的重话。

    不久大家的兴趣转到其他方面。全体同时发言,虽然没有人讲得很大声,合起来却闹哄哄的,活像蜜蜂离巢起飞前的蜂箱,有笑有闹,眼睛发亮,舌头渐渐大胆,工作愈做愈快。刀子咔咔砍菜茎,卷心莱像炮火一一投在布单上,菜堆时时增高。安提克正用卷心菜切割机处理一大桶滚到火炉边的菜————没穿外衣,只穿衬衫和条纹内裤,脸色红红的,头发乱蓬蓬,汗如雨下,看来却十分俊美,雅歌娜一直盯着他如诗如画的外形。他不时停下来喘气,然后看看她,她连忙垂下眼睑,脸颊泛出红晕。这个场面只有雅固丝坦卡一个人注意到,她假装没看见什么,心里却想把这个消息传遍全村。

    “听说马蒂安娜分娩了。”克伦巴大妈说。

    “这不是新闻,是一年一度的事件。”

    雅固丝坦卡咕哝道:“那个女人像欧洲野牛!要不是怀孕,她一定会中风!”若非别人责备她在姑娘面前谈这种事情,她会继续说下去。

    她回答说:“别为她们担心。她们知道的不止这些。现在你跟看鹅童说到送子的鹳鸟,他会当面笑你。不,不,现在跟往日不同了。”

    瓦夫瑞克的老妻正色说:“算啦,至少你当牛童的时候,样样都知道。我哪忘得了你看牛时的作风?”

    雅固丝坦卡忿然说:“你忘不了,那就搁在心里别说出来!”

    “当时我已经结婚了。我看看,是跟马修?不,跟麦克,瓦夫瑞克是我的第三任丈夫。”她喃喃说着,不太记得老恶婆年轻时代行为失检的日子。

    这时候马修的妹妹娜丝特西亚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屋,嚷道:“什么,你们都坐在这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四面八方都有人问话,每一双眼睛都盯着她。她说:“咦,磨坊主的马儿被人偷掉了!”

    “什么时候?”

    “两分钟前。我们马修刚刚由颜喀尔那儿听来的。”

    “颜喀尔老是最先听到这种消息————也许比当事人更早。”

    “是在马厩被偷的。长工到磨坊去拿草料,他回来,马厩里的马儿和马具都不见了!家犬被毒死在狗屋里。”

    “冬天快来了,许多怪事都出在冬天。”

    “因为当局对小偷等于根本不处罚。咦,他们得到什么?温暖的牢房,充足的食物,又跟小偷同伴学到许多伎俩,等他们出狱,他们知道得更多,人品也更坏。”

    “噢,若有人偷我的马,被我抓到了,我就当场宰掉他,像宰一条疯狗!”一位长工说。

    “世上只有傻瓜才寻求公道。凡是有能力的人,都可以自己摆平他的冤屈。”

    “万一这家伙被很多人逮住打死了,这些人一定不会受处罚————不可能处罚全部的人!”

    瓦大瑞克太太说:“我想起这方面的一件事,就是我们这儿发生的……当时我跟着第二任丈夫————不,我看看,马修当时还活着……”

    波瑞纳进来,打断了她的追思。

    他心情愉快地说:“噢,你们嘁嘁喳喳,水塘对面都听得见!”并脱下帽子,一一和客人打招呼。他也许有些得意,脸红得像甜菜根,破例解开头巾外套的钮扣,说话又响又长。他很想过去坐在雅歌娜身边,却又不敢————他们之间的婚事还没有决定,这样是不行的。所以他只欣赏她的外表————好标致,打扮得好齐全————而且戴着他买给她的围巾!

    怀特克和库巴端来一张长台子,放在炉火前面。幼姿卡用一块干净的抹布擦过,立即在上面摆些晚餐必要的碟子和汤匙。

    波瑞纳由餐具室端出一个大肚酒瓶,里面装了四夸脱的伏特加酒,逐一敬客人,并邀大家共饮。

    不过,姑娘们都假装厌恶,踌躇不前,有一个长工大声说:“她们都爱喝伏特加酒,就像猫爱喝牛奶一样,只是为了体面才不敢上前。”

    “无可救药的酒鬼!老是泡在颜喀尔的酒店里,他以为人人都像他!”

    于是她们不再躲闪,举杯来喝,先别过脸去,用双手遮住脸蛋儿,然后遵从礼法,把最后一滴倒在地板上,每一位姑娘将酒杯还给波瑞纳,都做个苦脸说:“好浓喔!”

    无论主人如何相邀,雅歌娜一个人硬是不肯喝。

    “我根本不知道伏特加是什么气味,我也不想知道。”

    敬完酒之后,波瑞纳邀请说:“好啦,亲爱的朋友们,现在请坐,分享我们为大家准备的东西。”

    基于好教养,他们先客套几番,才坐下来慢慢吃,开始交谈。

    餐点棒极了,很多客人都感到意外。有肉汤煮马铃薯,有大麦片煮肉类,有同一个盘子装的卷心菜和豌豆————主人这方面殷勤待客,不只是邀请,甚至逼客人尽量吃。

    怀特克在火堆上添些干树根,火堆烧得劈劈啪啪响。他们用餐的时候,库巴扛一包新的卷心菜进来,堆在地上,贪婪地闻一闻桌上的好食品,叹一口气。

    他自己咕哝道:“这些家伙,像饿马猛吃猛嚼!说不定他们连一块骨头都不留给人家啃!”

    不过,晚餐很快就吃完了,大家都站起来,对宴客的主人说:“愿上帝酬赏你!”

    对方答道:“但愿这一餐对你们有益!”

    接着是几分钟的骚乱,有人出去透透气,伸伸手脚,有人去看天空会不会放晴。长工们则站在门廊附近戏弄女孩子嬉戏。

    这时候库巴坐在门槛上,膝盖放一个盘子,开怀大吃,尽管老狗拉帕轻轻暗示,他却不理它。拉帕看这里没有东西吃,就转在走廊,客人带来的家犬都在那儿啃幼姿卡扔给它们的骨头。

    他们正要再下场工作,罗赫出现在门槛上:“赞美耶稣基督。”

    大家都答称:“永远永远!”

    波瑞纳引用成语说:“‘当心别来得太迟,趁盘里还有食物。’”

    “叫幼姿卡给我一点面包和牛奶,这样就成了。”

    汉卡怯生生地说:“肉类还剩下一点。”

    “不,多谢,我从来不吃肉。”

    起先大家默默不说话,以友善又好奇的眼光盯着他;但是他坐下来吃东西以后,他们很快就谈笑风生了。

    只有雅歌娜一再用诧异的眼光盯着老香客,奇怪这么一个和平常人差不多的老头子竟探访过主耶稣的坟陵,跑遍半个世界,看过那么多神奇!那么,他所认识的大世界是什么样子呢?人要在哪边走才能到那儿?她四周只见村落、田地和松林,再过去又是田地、松林和村庄。她想,大概得走一百里格(一里格等于三哩),甚至一千里格吧。她好想问那个人几句话,但是她怎么能问呢?大家只会嘲笑她。

    刚由军中退伍的拉法尔之子带了小提琴,现在校准琴音,开始弹一支又一支曲子。屋里没有人说话,只有雨声淅沥淅沥打着窗板,群狗在屋外悲嚎。

    他不停地演奏,一曲比一曲新,琴弓划过琴弦,旋律仿佛自动跳出来。起先他专拉宗教曲子,似乎向老香客致敬,而老头子眼睛一直盯着他。接着是其他比较通俗的曲调。例如有一曲《强尼去参战》,女孩子下田常唱这首歌,他用小提琴拉出来,气氛好悲哀,叫人脊椎发冷。雅歌娜对音乐特别敏感,泪珠一颗一颗流下面颊。

    娜丝特卡(即“娜丝特西尼”的昵称)嚷道:“噢,停一停!你把雅歌娜弄哭了。”

    “不,不,有音乐的时候,我总是想流眼泪:”雅歌娜用围裙遮脸,低声说。

    但是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呀流的,她也没有办法,她内心有一种奇异的渴望————渴望什么?她说不上来。

    小伙子继续拉,不过提琴现在奏出热闹的马祖卡舞曲和活泼的奥伯塔舞曲,女孩子都坐不住了,不得不将颤抖的膝盖硬生生夹在一起,勉强坐着,男孩子则猛顿脚,嘴里哼着歌,满室笑笑闹闹,连玻璃窗都在晃动。

    突然间,走廊的一条狗发出可悲的狂嗥,叫声凄厉,房间一下子寂静无声。

    “怎么回事?”

    罗赫突然冲出去,差一点绊到卷心菜切割机而跌倒。

    安提克看看走廊,嚷道:“没什么大事,有人在门口捏一条狗的尾巴。”

    “我想一定是怀特克的杰作。”波瑞纳老头说。

    幼姿卡急着为牛童辩护:“什么,怀特克欺负一条狗?绝不会!”

    现在罗赫回来,显得十分激动。他可能把狗放开了,现在它在门外的围墙边哀号。

    他激动地说:“狗也是上帝创造的,它受虐待,也跟人一样会觉得痛苦。天主也有一条爱犬,不许人虐待它。”

    “什么?主耶稣跟人类一样,也养了一条狗?”怀疑家雅固丝坦卡质问道。

    “告诉你真有其事,它名叫布瑞克。”

    这句话招来大家一致的惊叹:“怪了!怎么会?真有这种事!”等等。

    罗赫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抬起后面留长发,前面剪到额头的霜白脑袋。一双仿佛被眼泪洗白了的眼珠盯着炉火,他开始慢慢说话,念珠则一粒一粒滑过指尖。

    “很久很久以前,主耶稣还在世间巡游,亲身统治各国的时候,我现在要说的故事发生了。”

    “现在,耶稣要到姆斯托夫教区去参加该地的大宴。那边没有路走,只能穿过荒凉炙人的沙地,太阳热烘烘照下来,空气跟暴风雨来临前差不多。”

    “到处都没有树阴或遮风蔽雨的设备。”

    “主耐心前进,还没靠近森林,一双圣足已累得发麻,而且口渴极了。于是他半路多次停在小丘上休息,可是那边热度更高,少数毛蕊干茎照出的影子甚至不够空中的飞禽遮太阳。”

    “他坐下来,一点风都没有,非常难受。你看,恶灵像矮翅鹰冲向疲惫的小鸟,立即冲下来,用足蹄搅沙地,像不洁的野兽在那儿打滚,扬起漫天沙尘,使黑暗笼罩了万物。”

    “吾主虽然不能呼吸,也不能移动(因为太暗了),却站起来在前走,恶魔想害它迷路,让他不能到地方性的宴会上去拯救罪人,他笑一笑表示瞧不起这个傻瓜。”

    “耶稣走啊走啊,终于来到森林。”

    “他在树阴下休息,喝点水,吃点头陀袋里的东西。……然后,折了一根树枝当拐杖,在胸前画十字,走进森林。”

    “喏,那片森林很古老很茂密,有许多巨大的深泥寨、纠缠不清的乱丛棵子和稠密的灌木,连一只小鸟都进不去,恶灵一定住在里边。但是耶稣却进去了。”

    “于是,魔鬼什么事做不出来?他摇撼森林,大声狂啸,在疾风帮助下把大树枝劈成两半,疾风像恶仆全力帮助他,把橡树吹倒,扯下树枝,像疯狗吼遍全森林!”

    “而且天色黑了,黑得什么都看不见,这边一片喧嚣,那边一片嘈杂,另外一个地方则有旋风。耶稣四周跑来许多地狱的小鬼,乱蹦乱跳,露出长牙,瞪着眼睛咆哮,只差没有用爪子去抓耶稣了。这件事他们不敢做,畏惧耶稣的圣体。”

    “主耶稣厌腻了这些傻恶魔,急着要赶去参加地方上的大宴,就在他们头顶画了一个十字————看哪,所有的恶灵和鬼鬼怪怪的帮手马上就消失在灌木丛中。”

    “你看,那边只剩一条野狗,当时犬类还没有变成人类的朋友呢。”

    “这条狗不逃,反而追逐天主,向他狂吠,跟在后面扯它的头巾外衣,咬它的头陀袋,想要抢里面的肉来吃……但是主耶稣很仁慈,不愿意伤害他创造的生物,就对野狗说:

    ‘傻狗,饿狗,看!这块肉给你!’他由袋子里拿出一块肉,扔给狗吃。”

    “但是野狗更生气,气冲冲露出尖牙,咆哮着攻击吾主,扯下他戴的头巾。”

    “‘我给你食物,我不伤害你,你却撕破我的衣裳,徒然乱吠?你真傻,我的小狗,你不认识主人!因为你干了傻事,愿你当人类的忠仆,没有他,你就无依无靠。’

    主耶稣大声说完这句话,野狗坐下来,然后傻愣愣地夹着尾巴,天涯海角流浪去了。”

    “地方性的大宴来了好多好多人,密得像草地上的青草叶片。”

    “只有教堂空空如也。他们在酒店闹饮,在教堂的回廊摆了一次大市集,喝酒淫荡,犯下上苍不许的罪愆,我们这个时代也有这种事情嘛。”

    “大弥撒完了以后,主耶稣来了。他看见大家激动得像微风中的谷子,跑来跑去,有人猛挥皮鞭,有人拔下围墙的木桩,有人找石头,女人尖叫着,跌在树篱边或板车上,孩子们哀哀哭泣。”

    “他们都大叫大嚷:‘哎呀,疯狗!疯狗!’”

    “那条狗穿过人潮,人人都让路给它,就这样,它吐着舌头,直接冲向主耶稣。”

    “主耶稣不怕它,知道它就是森林来的那条狗,耶稣脱下头巾外套,和狗说话,野狗就不再上前了。”

    “主说,‘过来,布瑞克。来,到我身边来,你会比以前在森林里安全得多。’”

    “吾主把头巾外套盖在野狗身上,伸手抚摸它说:‘噢,人类啊,不要打死它。你们看,它是上帝创造的生物,又饿又可怜,到处被追杀,没有一个主人。’”

    “然而,农民们开始大哭,喃喃说话,用棍子猛敲地面。”

    “‘它是野兽,曾抓走好多白鹅和小羊,老是做坏事。它根本不尊敬人类,用牙齿咬人,除非拿着棍子,谁都没办法出门。非把它宰掉不可。’”

    “但是耶稣发火说:

    ‘谁都不许动!噢,你们这些酒鬼,你们怕一条狗,就不怕天主吗?’”

    “天主说话的声音很有力,这时候他们害怕了。主接着说他们是行恶的人,到这儿来放纵,只会在酒店喝酒,冒犯上苍,不肯忏悔,罪孽深重的人类,小偷兼互虐者,他们逃不过上帝的审判!”

    “说完这些话,主耶稣拿起拐杖,作势要离开。”

    “但是大家知道了他的身份,跪在他面前,悲痛得大喊大哭说,‘跟我们在一起吧,留下来,主耶稣!我们会忠于你,我们这些酒鬼,我们这些罪孽深重的人,我们这些行恶者————只求你跟我们在一起!处罚我们,打我们,但是不要遗弃我们这些无助的孤儿,无主的人民!’他们哭得好伤心,求得好恳切,亲吻主耶稣的圣手和圣足,他的心肠软化了,逗留了几篇祈祷文的时间,教导他们,赦免他们,赐福给他们大家。”

    “丰耶稣离开这些人的时候说:‘这条狗对你们有什么损害吗?看哪,它以后会当你们的忠仆!替你们看鹅和赶羊,你们若有人喝醉睡着了,它会替你们看守财物,做你们的朋友。”

    “‘只是你们千万要善待它,不能欺负它。’”

    “于是耶稣离他们而去。他一回头,看见布瑞克坐在主耶稣曾静立保护它的地方。”

    “‘布瑞克,你要跟我走,还是傻愣愣呆在这儿?’”

    “那条狗站起来,此后就一直跟着主耶稣,像最好的仆人一样安静、忠实和留心。”

    “此后他们始终在一起。”

    “不管什么时候,大地若有饥荒,这条狗会抓只小鸟、小鹅或羔羊,主仆得以活下去。”

    “耶稣疲倦休息的时候,布瑞克往往赶开坏人和恶兽,不让他们伤害耶稣。”

    “但是,到了可恶的犹太人和残酷的法利赛人抓住主耶稣处死的时候,布瑞克冲向他们大家,可怜的忠狗啊!它尽量用牙齿保护耶稣。”

    “但是耶稣在他献身受难的树下低头对布瑞克说:

    ‘你帮不上忙的。看哪,良心会噬咬他们,比你的牙齿更厉害!’”

    “他们将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布瑞克坐在十字架旁边哀嚎。”

    “第二天,所有的人都走了,圣母和教徒也不在那儿,只有布瑞克守在耶稣身边,一再舔那双被钉子穿透的圣足,狂嗥不已。”

    “到了第三天,耶稣从昏厥中醒来,看看四周,十字架旁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布瑞克可怜兮兮在哀嚎,在圣足下摇尾巴。”

    “于是我们的圣主耶稣基督以慈悲的眼神俯视它,用最后一口气说:

    ‘跟我来,布瑞克!’”

    “那条狗霎时吐出最后一口气,跟主耶稣走了!”

    “阿门!”

    “噢,亲爱的同胞,事情跟我说的一模一样。”罗赫高高兴兴把话说完,画了一个十字,转往住宅的另一边,汉卡在那儿为他准备了睡觉的地方,他累得要命。

    屋里好一会儿鸦雀无声。大家都在思索这个怪诞的故事。有几位姑娘————包括雅歌娜、幼姿卡和娜丝特卡,偷偷擦眼泪。她们的情绪因耶稣的命运和忠狗布瑞克所扮演的角色而激动不已。而且,世上竟有一条狗对主耶稣比人类更好、更忠实,这件事也让他们大家反省了半天。他们慢慢谈论这一则奇妙的圣谕,起先很小声,雅固丝坦卡一直专心听,这时候她抬头冷笑说:

    “胡扯,胡扯————一个寓言加两个等于三个!我告诉你们一个更好听的故事,人类怎么制造阉牛。

    ‘古时候造的是小公牛,不是阉牛,但是人类拿起一把刀————

    看哪,阉牛就出现了!’”

    她大笑说:“我的故事至少和罗赫讲的一样真实。”她身边的人也哄堂大笑,屋内立即充满笑话、诨话和各种奇谈。

    “啊,雅固丝坦卡没有一件事情不知道!”

    “她学来的嘛,她不是死过三个丈夫吗?”

    “噢,是的。第一位丈夫大清早用皮鞭教训她,第二位中午用皮带,第三位晚上用棍子!”拉法尔大声说。

    “我还想嫁第四位,但是不嫁你。笨头笨脑,配我嫌太高了!”

    有一位小伙子说:“主耶稣的狗离不开人类,所以女人也离不开鞭打。雅固丝坦卡就是欠揍,才会这么恶毒。”

    她厉声吼道:“你这傻瓜。你偷你爹的谷物,拿给颜喀尔,当心别让人看见。别惹寡妇,她们不是你能理解的!”人人都不敢说话,怕她一发火!会把她可能知道的秘密完全抖搂出来。真的,她是最顽固的女人,对每一件事情都坚持己见,往往说出叫人起鸡皮疙瘩和毛骨悚然的话。她不尊敬任何人,连神父和教会都不放在眼里。神父曾不止一次告诫她,却没什么效果。不,她甚至在村子里议论他的指责。

    “噢,只要我们是正直的人,不要神父,我们对上帝照样有办法!他还是多注意自己的管家吧!她第三度怀孕,马上就要像以前一样,到某地去堕胎了。”

    她的性格就是如此。

    大家要分手的时候,社区长和村长走进来,下令农民们第二天去修磨坊旁边那条路————那儿被雨冲坏了。社区长一进来,就伸出两只手臂惊叹说:

    “咦,老头子把全村最漂亮的姑娘都请来了!”

    果然不错,都是家世最好、年轻健美的姑娘。

    社区长和波瑞纳老头说了几句悄悄话,没有人听到他们说什么。他还要去通知半村的村民明天修路,所以跟姑娘们调笑几句就走了。天色已晚,大家也接着告辞而去。

    波瑞纳老头分别跟每一个人道别,甚至送年长的妇人到大门口。

    雅固丝坦卡临走前提高嗓门说:

    “多谢你的好酒菜,愿上帝保佑你,不过并非尽如人意。”

    “真的?”

    “马西亚斯,你需要人替你管家,少了这么一个人,事情怎么办得好呢?”

    “朋友,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她死了,这是上帝的旨意……”

    “我们这边没有女孩子吗?咦,她们每星期四都等着你向其中一个人求婚。”她说这句话,想套他的口风。但是波瑞纳只点头微笑,本能地看看现在走出门的雅歌娜。

    安提克希望她走出门,所以连忙穿衣,先溜出去。

    雅歌娜得一个人回家!同伴们都住在磨坊那边。

    “雅歌娜!”他突然由树篱边走出来,低声说。

    她停下脚步,认出他的声音,霎时激动万分。

    “我送你回家,雅歌娜!”他环顾四周,夜色黑漆漆的,看不见星星。头顶上狂风怒吼,在树顶呼啸。

    他紧紧搂住她的腰,身子贴在一块儿,消失存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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