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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幼姿卡,生火,所有的锅罐都装满水,放在炉子上烧。我到颜喀尔那边去买佐料。”

    “那就快一点,安布罗斯马上来。”

    “别怕,他不会这么早来。他在教堂有任务。”

    “只是敲敲弥撒钟。其他的差事罗赫去代替他了。”

    “好,我及时赶回来。你催催小伙子,叫他们快点擦水槽,搬到屋子外面。雅固丝坦卡马上来到,叫她洗盆子。还有储藏室的空桶得拿出来,滚进水塘里,让木板浸水膨胀。别吵醒小家伙,让他们睡觉,免得碍手碍脚。”她吩咐过了,把围裙系在头上,匆匆出门,踏进窒闷的清晨小雨中。

    天气阴暗,潮湿,冷得很不愉快,灰雾滴呀滴的,滑溜溜的道路积水又阴寒,土黄色的房屋依稀在雨中浮现;树木凄然垂在水塘上空,像颤动、摇摆、瑟缩的鬼影,模模糊糊,宛如用雾气编成的。恶劣的天气中几乎看不见什么风景,而且还没有人出门,直到弥撒钟叮叮当当响了,才有几件红裙小心翼翼由泥泞问移向教堂。

    汉卡快步走,以为她会在路面转变的地方碰见安布罗斯,但是到处看不见他。只有神父的老瞎马照例在这个时刻用白橇滑轮拉一个水桶到水塘,遇到每一条车印都止步和绊倒,最后凭气味找到路回家,长工小子在灌木丛躲雨等它,正点烟在抽呢。

    一辆俄式马车由两匹肥壮的栗色马拉着,停在神父家门口,拉兹诺夫的红脸牧师跨下车。

    她暗想:“跟史露匹亚的神父一起来听告解。”她找安布罗斯,给果没找到。她由白杨路绕过教堂,那边泥滩更多,树木浸在毛毛雨中,像隔着一块水气蒙蒙的玻璃所看见的人影。她经过酒店,转进通往她姊姊家的湿软小径。

    她估计自己有时间探望父亲,跟姐姐谈谈,如今她搬到波瑞纳家,她们姊妹的交情好极了。

    “幼姿卡昨天告诉我,爹身体不舒服!”她一进门就嚷道。

    “啊,怎么办?他盖着羊毛袄躺在床上呻吟,说他身体有病。”薇伦卡闷闷不乐地说。

    “这儿好冷!我觉得寒意爬上我的膝盖!”

    “我哪有燃料?谁去替我找干柴呢?家里有好多事情要做,我怎么能跋涉到森林,带一捆柴回来?你看,一切都由我一个人照料。”

    她们都哀叹命苦。

    “斯塔荷在家的时候,我以为他在家做的事情算不了什么。丈夫一走,啊!我们才知道他真是好帮手————你要不要进城?”

    “当然,我早就想去,但是罗赫说要到复活节才准探监。所以我星期天去,带几口‘福佑大餐’给我可怜的丈夫吃。”

    “我也想送东西给我丈夫,但是我有什么东西可以带给他呢?一口面包?”

    “你放心,我会准备两人份,我们一起拿去。”

    “上帝酬赏你的好心,我替你做工来偿还。”

    “别说什么做工补偿,这是我诚心诚意送给你的。”她压低了嗓门。“我知道贫穷的滋味:像一条狗咬得人受不了。”

    “而且忠心耿耿,至死不离开我们————我自己存了一点钱,希望春天买一头猪来养,秋天到了可以有一大笔利润。好啦,我不得不全部给了斯塔荷,我的积蓄像水流得精光,我现在一无所有。这就是他维护我们村民权利的下场!”

    “不,别这么说。他自愿保卫权利,你们将会得到一英亩左右的森林。”

    “将会!是的,但是‘草料生长期间,马儿饿死了’!而且‘乐师只为付钱的人奏乐’,‘穷人啊,把血汗铸成钱钞吧,有东西吃就该高兴了。’”

    “你缺钱缺得很厉害吗?”她迟疑不决地说。

    她绝望地伸出双手说:“除了犹太人或磨坊主赊给我的东西,我在世上一无所有!”

    “我若能帮助你就好了!但是我住的农庄不属于我。我受尽骚扰,身边好像围了一群狗辈,得随时当心,怕人家赶我出门,有时候简直都快疯了。”

    她不禁想起头一天夜里的经验。

    她姐姐插嘴说:“雅歌娜倒不在乎。她很精明,充分享受!”

    “怎么?”

    她由座位上站起来,惶然望着姐姐。是不是雅歌娜找到那笔钱,拿走了?

    “噢,她只是尽量享受人生的乐趣,穿好衣服,、拜望好朋友,一个礼拜休息七天。昨天有人看见她跟社区长坐在酒店的客厅,犹太人给他们端饮料都来不及!”

    “事情总会有个了结。”汉卡绷着脸咕哝,并把围裙系在头上,准备走了。

    “对,但是‘享受过的乐趣,谁也抢不走’————她知道这一点。”

    “一个人若没什么可操心,这一方面不难做聪明人————薇伦卡,我们今天杀猪,你傍晚来帮忙。”她打断了姐姐无止尽的牢骚,走出门外。

    她父亲睡在她以前住过的房间里,哀哀呻吟,身子几乎整个被茅草遮住了。

    “爹,你怎么啦?”

    她坐在父亲身边。

    “没什么,我的乖女儿,没什么,只是打摆子很难受,我的内脏整个扭曲了。”

    “因为这里跟户外一样湿,一样冷。起来,到我们家去。你可以看顾孩子们。还有————我们要杀猪……你可想吃猪肉?”

    “吃?是的,吃一点。昨天他们忘了给我东西吃。————我会去的,汉卡,我会去的!”他爬出茅草铺,叹了一口气,但是心情很好。

    汉卡一心想着雅歌娜的事情,尽快赶到酒店。

    犹太人不再叫她先付钱了,奴颜婢膝地称出她要的一切,另外还摆出好多物品来诱惑她。

    她对他很失礼,傲然说:“颜喀尔!我要什么就给我什么,别的都不要。我不是小孩,我知道要买什么。”

    犹太人满脸笑意。她买了十兹洛蒂到二十兹洛蒂的东西,另外还买了复活节要用的伏特加酒,以及几十个卷饼,几条上好的面包,八条腌青鱼……最后还加上一小瓶甜酒。结账之后,她简直扛不动。

    “什么!雅歌娜会享受,我这么辛苦,吃的用的还不如一条狗吗?”

    不过,她起先虽然存这种念头,马上又后悔了。这种开支是不必要的。要不是怕丢脸,她会叫犹太人收回那瓶甜酒。

    回到家,每个人都忙着准备。安布罗斯坐在火炉边,跟雅固丝坦卡斗嘴,雅固丝坦卡正在烫各种要用的容器,屋里热气腾腾。

    “我们正等你回来,好动手敲小猪的脑袋!”

    “你们来得真早!”

    “我叫罗赫代替我在圣器室的职务,神父的佣人拉风琴的风箱,玛格达扫教堂。我安排好,免得你们失望。神父们要吃完早餐才听告解————但是今天好冷喔!我觉得冷到骨髓了。”他烦躁兮兮地嚷道。

    “在炉边烤火,你还说冷?”幼姿卡讶然叫道。

    “你真是傻丫头,我身子里面冷,连木腿都麻麻的!”

    “你马上就有东西取暖。幼姿卡,快浸一条青鱼。”

    “就这样带着盐巴给我好了,没有一样东西比伏特加酒更能去盐分————如果洒量够多的话。”

    雅固丝坦卡骂道:“你本性难移,就算半夜听见酒杯响,你也会当场起来喝一杯。”

    “对,好女人。但是你的舌头也很干,对不对?你也想用伏特加滔润一润舌头,呃?”他笑着搓搓手。

    “老祖宗!我随时奉陪,跟你一杯对一杯。”

    汉卡打断他们的话,他们一再提到伏特加酒,惹得她心里很不舒服。

    为了转变话题,她说:“上教堂的人还很少。”

    “还早嘛。待会儿他们会一窝蜂去摆脱他们的罪孽。”

    雅固丝旦卡说:“是啊,消磨时间,听点新见闻,准备再犯罪!”

    幼姿卡的尖嗓门说:“姑娘们昨天晚上就准备告解了。”

    雅固丝坦卡说,“因为她们羞于在自己教区的神父面前忏悔。”

    “干巴巴的老太太,你还是坐在教堂门廊上数念珠忏悔吧,别在背后说邻居的坏话!”

    “木腿子,我会的!只要你陪我坐在那儿!”

    “噢,我不急。我打算先替你敲丧钟,用铲子送你去安息!”

    这句话惹火了她。她吼道:“别惹我,否则你会后悔的!”

    “我的拐杖会格开你的利牙,你牙齿掉光就惨啰!”

    她没有答腔。这时候汉卡倒了一杯酒,敬他们两个人,幼姿卡拿一条青鱼给安布罗斯,他抓着青鱼在木腿上拍几下,剥了皮,在炭火上烤一烤,吃得津津有味。

    “干活儿吧!我们闲混太久了!”他大声说完,脱下外套,卷好衬衫袖子,用磨刀石再磨一次刀锋。然后抓起一根捣马铃薯的大棒子,匆匆出去,大家都跟着他。

    彼德当他的助手,猪仔虽全力挣扎,仍被拖到院子里。

    “快备猪血钵!”

    大家站在四周,打量它肥厚的肋肉和拖地的肚子,果园的浓雾水蒙蒙淌在地面,把它的腹部弄湿了。几个女人站在院子外头,几个小孩子想看热闹,爬到栏杆顶。

    安布罗斯在胸前画个十字,斜斜走向猪仔,短棍呈斜角举在一边。然后他突然止步,猛抬起手臂,用力扭转身子,脖子上的衬衫钮扣飞走了,他的武器正好落在猪耳朵之间。猪仔前腿一瘫,躺在地上哀鸣。他再敲一棍,这次用两只手。猪身滚到一侧,抽筋似的乱踢乱蹬,于是安布罗斯跨骑着它的肚子,明晃晃的刀刃整个刺进它的心脏。

    手边有一个盘子,猪血像温水流个不停,抑扬顿挫地向外喷,发出汩汩的声音。

    “走开,拉帕!瞧那条坏狗!四旬斋还没过完,就想舔猪血!”他赶开老狗,气喘吁吁叫道。对一位百岁老头来说,刚才花费的力气很可观哩。

    “我们是不是在走廊上烫?”

    “宁可把水槽搬进猪肉肢解前要悬挂的房间。”

    “屋里空间不嫌小吗?”

    “大房间不至于————你公公的房间。他没什么感觉。但是我们要快一点,尸体还温热的时候,拔毛比较容易。”

    他一面吩咐,一面拔背部的长毛。

    尸体很快就烫好,拔了毛,整个弄干净,挂在老波瑞纳屋里,用板子完全撑开,绑在屋椽上。

    雅歌娜不在,一大早就上教堂去了,做梦都没想到他们如此放肆。她丈夫照例躺着,失去光泽的双眼呆呆瞪着前方。

    起先他们无声无息工作,常回头看他;但是他们对猪仔很有兴趣,猪油远比他们预料的肥厚多了,大家很快就忘了老波瑞纳的存在。

    安布罗斯在水槽上洗手,大声说:“我们诱它睡觉,我们把它扛进来,我们该为它喝点伏特加酒了。”

    “来吃早餐,你会喝到伏特加酒。”

    真的,他还没坐下来吃马铃薯和酸味甜菜汤,已经喝掉很多伏特加酒。但是他吃得很少,急着进行工作,也催别人加速进行,尤其是雅固丝坦卡,她腌肉和调味的手艺不下于他,知识也跟他一样丰富。

    汉卡尽量帮忙,幼姿卡亦然,她一心想待在屋里看新杀的肉猪,根本不愿意出去。

    但是汉卡对她大叫说:“赶快去叫他们把粪肥载走,他们施肥的时候,你也帮帮忙!这些懒骨头!我担心今天晚上弄不好。”

    幼姿卡满心不情愿,跑到院子里,把怨气出在两名长工身上,痛骂他们好一段时间。

    爱说闲话的人————进来聊天,拍手,赞美肉猪,屋里愈来愈热闹。

    “真漂亮!油好厚!比磨坊主或风琴师家的猪仔还要好!”

    汉卡很高兴,为大家赞美肥猪而自豪。虽然她吝惜伏特加酒,却不能不照农民们这种场合的惯例,请他们喝酒,吃面包和盐巴。村民逐一跨过门槛,进屋来看看,活像守护神的节日到教堂参观,汉卡跟每个人滔滔不绝说话。孩子也一大群一大群围在房屋四周,由每扇窗口偷看。

    此外,全丽卜卡村渐渐有许多不寻常的活动,民众涉行泥滩,车子咔啦咔啦由别的村子开进来,都涌向教堂去做复活节告解,无视于讨厌的路况和恶劣又多变的天气!天上不时下点小雨,有时候一阵暖风吹过果园,积雪像燕麦片撒下来,或是太阳由云端露面,将金光洒遍世间。春季头几天的气候通常如此————像一位时笑时哭、喜怒无常的少女,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但是现在汉卡周围的人都不计较天气,工作和谈话同样闹哄哄进行着。安布罗斯东忙西忙,满口笑话,搞得气氛很活泼。不过,他必须经常到教堂,看看事情顺不顺利,回来就抱怨寒冷要一点饮料来驱寒。

    “我在神父身边安排了一大堆忏悔的人,他们不到中午不会起来走动。”

    雅固丝坦卡先嘲笑拉兹诺夫的神父,使安布罗斯很气恼,然后又说:“至于史露匹亚的神父,听说他老是带一个香水瓶,因为他不喜欢老百姓的气味,每次告解完毕都用手帕掮掮身体。”

    “你闭嘴,别议论神父!”安布罗斯怒喝道。

    “罗赫在不在教堂?”汉卡连忙问道。她也不喜欢老太婆尖刻的舌头。

    “他一早上都在那儿,协助弥撒仪式,整理东西。”

    “麦克呢?”

    “跟风琴师的儿子到尔兹普基去列告解名单。”

    “‘用鹅毛笔耕种,将沙粒播在纸上,比耕田更赚钱!’”雅固丝坦卡咕哝道。

    “确实如此。他记一个人名,至少得到一枚蛋。”

    “告解券每张一点五科培!难怪他的头陀袋堆满好东西。上星期风琴师太太卖出将近一千五百枚蛋。”

    “有人说他们走路来这儿,只带一个小包袱,现在他们的财物可以装满四辆最大的篷车还有余。”

    安布罗斯想为他辩护。“噢,他住在这儿工作了二十多年,教区很大,他辛苦、精明又节俭,当然会存钱。”

    “存钱!尽可能从民众手上刮来的钱!这个人为谁服务,一定要先查有多少利益可得。咦,一场葬礼他收三十卢布,干了什么事?不过是敲敲风琴,哇哇念几句拉丁颂歌!”

    “无论如何,他是那一行的好手,尽量用心办事情。”

    “是,是,他技巧娴熟:知道什么时候尖声唱,什么时候粗声粗气————尤其知道怎么拐别人的钱。”

    “换了别人,也许会把收入喝光,他却培养儿子当神父。”

    “全是为他自己的光彩和利益。”可恨的老太婆驳斥说。

    谈到最有趣的地方,他们突然住口。雅歌娜进来了,楞楞站在门槛上。

    雅固丝坦卡笑着问她:“是不是猪仔这么大,吓着你了?”

    她脸色红得像牡丹,支支吾吾地说:“你们不能在另一边做这件事吗?我的房间弄脏了。”

    “那就洗一洗刷一刷呀!你有的是时间。”汉卡冷冷强调最后一句话说。

    雅歌娜做了一个愤怒的手势,没再说什么。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开始念“耶稣受难玫瑰经”,用一块大围巾罩着没整理的床铺,默默踏出房门,极力掩饰怒火,气得嘴唇直抽搐。

    幼姿卡在走廊碰见她,对她说:“你最好帮帮忙,我们有好多事要做!”

    她只痛骂小丫头几句,发狂般冲出门。怀特克注意到她走的方向,说她直接走到铁匠家。

    “她怎么会不去呢?说说她的委屈,可以减轻痛苦。”

    雅固丝坦卡压低了嗓门说:“不过,他马上会来……那可就要大战一场啰!”

    汉卡静静地说:“好女人,我这一辈子除了战争还有什么?”但是她觉得老太婆的话没有错,激烈的争端眼看要来了。

    “他一眨眼就会来。”雅固丝坦卡稍带同情地说。

    “别怕————我来抵挡头阵。”

    雅固丝坦卡点头赞佩,意味深长地看了放下工作的安布罗斯一眼。

    他说:“我得到教堂看看,并敲奉告祈祷钟。我马上回来吃午餐。”

    他真的回来用餐,告诉大家神父正在吃饭,磨坊主送来一网鱼当礼物,下午他们要继续听告解,因为有许多民众正在等候。

    午餐吃得简短又仓促,但是有烈酒佐餐。安布罗斯抱怨说:配这种成得要命的青鱼,伏特加酒还不够烈。接着他们又着手干活儿,他肢解肉猪,切下适合灌腊肠的部位;雅固丝坦卡解下一扇门板当桌面,把尸体两侧放在上头,忙着切成猪肋肉,仔细腌好。这时候铁匠进来了,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努力克制自己。

    他讽刺说:“我不知道你买了这么大的肉猪。”

    “咦,我买了————还宰了它呢。”

    她心里有点惊慌。

    “上好的畜生。一定花了你三十卢布左右。”

    他细细检查尸体。

    “很难找到油这么厚的猪仔。”老太婆说着,笑嘻嘻拿腌肉给他检查。

    “这是老波瑞纳的猪!”他再也控制不了怒气,脱口而出。

    雅固丝坦卡冷笑说。“猜得真准!咦,要知道是谁的猪,只需看尾巴就行了!”

    “你有什么权利敢杀这头猪?”他忿忿不平地嚷道。

    “不要大声嚷,拜托。这不是酒店。凭什么权利?因为安提克叫罗赫传话叫我杀。”

    “安提克凭什么下命令?猪是他的吗?”

    “当然。”她答道。现在她不再恐惧了。

    “不,是我们的!你做这件事要付出大代价。”

    “这件事我不必对你负责!”

    “不必?那对谁负责?”

    “安静!闭嘴。猪仔的主人生病躺在这儿。”

    “吃的是你,不是他!”

    “反正你连闻都闻不到!”

    他改变口吻说:“给我一个猪肉样子。你不希望我闹起来吧?”

    “你连一根猪爪都休想强夺!”

    “那你自动给我四分之一————外加一条肋肉。”

    “安提克叫我给,我就给,否则你连一根骨头都要不到。”

    他又发火了,大声说:“安提克!安提克!那么这头猪是安提克的啰?你疯啦?”

    她坚决地说:“是爹的,但是安提克现在代替他处置一切。以后天主爱给谁就给谁。”

    “让他在监狱处置他手头的一切吧!他若喜欢农耕,他会去西伯利亚当农夫!”他口吐白沫尖叫道。

    她虽然为安提克担忧,芳心欲碎,却凶巴巴地回嘴说:“他也许会上那儿,但是,你就算更阴险出卖别人,你也得不到一寸土地。”

    铁匠激动得双脚在地上挪动,两手痉挛般摆弄着头巾外套,恨不得掐她的喉咙。但是他仍然克制自己,身边还有别人。现在她丝毫没有惧意,挥舞着她用来割肉的刀子,用安详又轻蔑的眼光面对这个男人。过了一会儿他坐下来,点一根烟,用眼眶发红的双眼打量屋内,心里盘算几件事。接着他站起身,静静跟她说话。

    “到屋子另一边来,有些方面我们也许能做个协议。”

    她擦擦手,走出房间,却让房门半开着。

    他抽一口气说,“我希望不打官司,甚至不吵架。”

    “因为这样行不通。”她回嘴说。

    “昨天岳父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此时铁匠相当友善,笑眯眯的。

    “噢,没有。他跟现在一样躺着。”她满心狐疑,留心不泄露秘密。

    “那头猪是小事,我们别再为它费心了。切开……你自己吃掉,随你高兴,对我不算大损失。人往往会失言,事后又懊悔。请忘掉我刚才的话。我要谈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你该知道,村子里有人说这栋房子藏有现金————一笔大数目……”他打住了,一双利眼盯着她。“现在值得找一找,免得他万一死掉,(上帝不许!)钱会遗失,或者落在陌生人手里。”

    “不过,他会说钱藏在哪里吗?”

    “只要你用精明的字眼套问他,他也许会告诉你。”

    “好,我尽量试试,不过得要他再度苏醒。”

    “你若保密,我们找到钱就平分。不,如果数目够大,也许能拿一部分来保释安提克。不要让别人知道,他们何必知道呢?雅歌娜的赠与契约使她很有钱,我们甚至可以打官司,让合约失效。至于乔治,想想他当兵期间收过多少钱!”他更贴近她。

    “你说得对……很对很对,”她结结巴巴,设法不泄露一丝她所知道的秘密。

    “我想他一定藏在屋里的某一个地方,你认为呢?”

    “我怎么知道?他从来不跟我谈这件事。”

    “但是他昨天晚上说了几句话……提到谷物,我想?”铁匠提示说。

    “是的。他说要播种了。”

    “还提到桶子,有没有?”他紧盯着她的面孔追问说。

    “当然。种子在桶里嘛,”她假装听不懂问题的要旨。

    他默默诅咒一声,非常失望。但是他愈来愈觉得她会参与密事。她面孔僵僵的,眼睛仔细掩饰一切表情。

    “别把我的话告诉任何人。”

    “我岂是搬弄是非、爱讲闲话的人?”

    “好,好,我只是提醒你。现在好好当心。老头子已经有了朦胧的意识,他的神志随时会清醒。”

    “但愿上苍赶快恩准!”

    他双眼一直盯着她。最后他拉拉胡子,撇下她一个人走出去,她以轻蔑的眼神目送他。

    “奸诈之徒,叛徒,小偷!”

    她憎恶到极点,跟着他走了几步。他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西伯利亚开矿的可能性,说安提克会拴在手推车上,在那儿做苦工!

    她私下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话,她知道他是记恨才故意说的,想叫她害怕,凭威吓尽量榨取她的东西。

    然而,她非常恐慌,仔细打探安提克会受到什么处罚,她不敢奢望他无罪开释。

    不错,他是保护父亲才下手的,但是打死林务官一定会受罚,一定会!

    比较明智的人都抱这种看法。她曾带着神父的介绍信,进城去请教一位律师。那人解释说,刑罚可能很重,也可能很轻,需要耐心,而且要大大方方花钱。但是她被村民吓慌了,他们的看法跟铁匠差不多。

    因此他现在的话压得她受不了。她继续干活儿,却差一点支持不住,谈话更不可能。而且铁匠走了以后,他太太来照顾病人,赶苍蝇(其实一只都没有),必然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不过,铁匠太太玛格达很快就厌倦了病床前的差事,说要帮她干活儿。汉卡答道:

    “别费心,我们自己忙得过来,你家的工作还不够多吗?”

    她的语气很坚决,玛格达不再尝试,偶尔怯生生加入闲谈,她天生是害羞又沉默的女子。

    那天傍晚,雅歌娜居然由母亲陪着又露面了!

    她们问候她,仿佛彼此交情很好似的,融融洽洽,讨好巴结,汉卡受到感动,也以同样的态度作答,虽然处处留心,却说了不少好话,拿出伏特加酒来待客。但是多明尼克大妈推出酒杯。

    “什么!复活节前一周?这时候我怎么能喝酒呢?”

    汉卡坚称:遇到这种场合,又在自己家里,这一周喝酒也不算罪过。

    多明尼克大妈哼道:“啊!人总是想找借口放纵和享乐!”

    安布罗斯大声说:“女主人,敬我吧,我不像风琴师那么忌讳。”

    多明尼克大妈一面为病人上绷带,一面咕哝道:“对你来说,酒杯一响就是大诱惑。”

    她同情病人,嚷道:“可怜的老头!躺着不省人事,对上帝的世界完全没有知觉!”

    “永远不能吃腊肠或者喝伏特加酒!”雅固丝坦卡随声附和,把同情心化为讥讽。

    多明尼克大妈厉声责备她:“你样样都当笑柄,你!”

    “流泪能减轻我的痛苦吗?笑声是我惟一的财产。”

    安布罗斯说:“让那些播过恶种的人收获悲哀,靠忏悔来补过!”这句话暗指多明尼克大妈,她冷冷瞪着他,反驳道,“大家说得不错,安布罗斯虽然在教堂当差,却逢迎罪恶,求取生活的享受!”她压低嗓门威吓说,“惟有不考虑日后惩罚的人,才回避善者,结交恶人!”

    大家闷声不说话。安布罗斯绷着脸继续干活儿。他想好一句厉害的话,却忍住没说,知道自己的每句话第二天都会传进神父的耳膜,最迟等弥撒做完一定有人向他报告,多明尼克大妈整天上教堂,有她特殊的用意。何况每个人都被她那双夜枭般的眼睛吓住了,连违抗感性的雅固丝坦卡也吓得要命。

    是的,全村皆然。不止一个人感受过那双邪眼的威力;不止一个人被她下了符咒,如今辗转呻吟或患着可怕的怪病!

    于是他们低头继续做事,屋里只见她那张枯萎多皱的老脸,自如漂蜡,耸在他们之间。她跟雅歌娜也没开口,但是她们很活跃很勤劳,汉卡不敢拒绝她们帮忙的好意。

    等安布罗斯被神父的仆人召回教堂以后,她们单独留下,不辞辛苦地把腌肋肉和新鲜猪肉放在盆子和桶子里。

    “猪肉放在这一边的储藏室会凉爽些,因为这边的火小多了。”老太婆说着,立刻把桶子滚到那儿,由雅歌娜当助手。

    她们动作好快,汉卡还来不及抗议,东西已放进储藏室了。她觉得十分屈辱,立即叫彼德和幼姿卡来帮忙,把剩下的猪肉都搬到她那一边。

    傍晚他们在灯下做蜡肠、猪血糕和压缩腌肉。汉卡的火气还没有消,一面生闷气一面剁肉。

    “东西留在这儿,给她吃或者偷拿?我才不干!……不过,噢,那狡猾的夜叉婆!”她咬牙嘘道。

    “明天早晨她上教堂以后,你可以不声不响全部搬到你的储藏室。她绝不会闯进门抢回去!”这是雅固丝坦卡的忠告,她正把腊肠的原料塞进晒干的肠子里,肠子像大蛇在桌上扭动,她不时把腊肠挂在烟囱里熏。

    “啊!这一招她们计划过了,她们是故意来的!”她怒火中烧。

    “安布罗斯回来以前,腊肠可以全部做好。”老太婆说。

    汉卡不说话,专心做事,盘算要如何抢回火腿和腌肋肉。

    炉火劈劈啪啪冒出烈焰,满屋子红光,猪血糕的各种原料在几个大锅里咕嘟沸腾。

    “噢,主啊!闻那个味道,我都流口水了!”怀特克猛闻个不停,叹口气说。

    汉卡叫道:“别站在这儿闻香,否则我要追究的!拿水给母牛喝,放些草料在秣槽里,它们身体下面也铺些干草。天色不早了……你什么时候弄得完?”

    “彼德快来了,我一个人做不了这么多。”

    “他上哪儿去了?”

    “什么,你不知道?他正在另一边帮她们整理房间。”

    “喔嗬!嘿,你,彼德!”她向走廊喊道。“去照顾牛群过夜————马上去!”

    她下命令的语气好严苛,彼德立即出来,走进院子。

    汉卡倒出一锅热腾腾的猪肝和猪肠,气冲冲地说:“让她至少动动手,清理她自己的房间!看看她,贵夫人————不肯弄脏两只手————得雇男佣人侍候呢!”外面传来铃声和喀哒喀哒的车声,她的注意力随之转向门口。

    原来是神父带临终的圣饼去看某一个人,她父亲白利特沙老头正好进来,告诉她这件事。

    “会是谁呢?就我所知,没有人重病嘛。”

    “他经过社区长家!”怀特克气喘吁吁,在窗外大嚷。

    “去看某一位‘地客’?我想不是吧。”

    “也许是去看你的亲属普里契克家人,雅固丝坦卡,他们住在那个方向。”

    “啊,他们从来不出毛病,这些坏人,从来没遭过噩运!”她用战战兢兢的口吻说,虽然她经常跟儿女不和,此刻却非常担忧。

    “我去看看情形,马上回来。”她匆匆出去。

    那天晚上她迟迟不回来。安布罗斯回来说神父去看克伦巴家的亲戚爱嘉莎,她上星期六才乞讨返乡。

    “怎么会呢?她不是住在克伦巴家吗?”

    “不,她搬出去等死,不是在柯齐尔家,就是在普里契克家。”

    后来大家就没谈下去,待做的工作太多,何况幼姿卡和汉卡常常撇下工作,到牛舍或马厩去。

    外面黑漆漆,屋里很沉闷。

    一阵寒雨倾盆落下来,冷风拍打着墙壁,咻咻吹过果园,使树木沙沙作响,有时候顺着烟囱往下灌,吹得柴火七零八落的。

    工作完成时已经是午夜了————雅固丝坦卡还没有回来。

    “这种恶劣的天气,她一定不愿意摸黑回来!”汉卡一面思索,一面做睡前的巡视。

    真的,这种寒夜,赶狗出门都嫌太狠心!屋顶被狂风吹得吱吱嘎嘎响;天上乌云密布,洒下倾盆大雨;没有一点星光。别人早就上床睡觉了;冷风在田野大吵大闹,由池塘刮起一大摊一大滩的塘水。

    所以他们不再等她,上床睡觉。

    她第二天早晨露面,脸色阴沉沉的,比得上潮湿又泥泞的天气。她在火边烤烤双手,然后走到谷仓,由倾倒在打谷场上的马铃薯里挑出下种的材料。

    这个工作只有她一个人干,幼姿卡得去撒彼德大清早载去的粪肥。彼德昨天挨了汉卡一顿臭骂,现在设法补偿,痛骂怀特克,又气冲冲打马,逼它们全速涉过泥滩。

    老太婆咕哝道:“这流氓,自己偷懒却惩罚马儿!”

    幼姿卡跟她说话,她不答腔,闷闷不乐地坐着,用围裙包头,遮住红肿的泪眼。

    汉卡只进来过一次。她正在等雅歌娜出来,好找个机会把猪肉搬到她这一边,并检查谷物桶。但是雅歌娜仿佛故意跟她作对,始终不出门。

    汉卡失去耐心,终于走进去看老波瑞纳,然后————表面上是要找东西————走进储藏室。

    雅歌娜大声说:“你要什么,我可以替你找!”看她进去,连忙跟进去,汉卡刚把手伸进谷物堆————没什么结果,不过钱也许藏在底下。她离开那儿,相信雅歌娜正在提防她,决定延宕到更方便的时机再下手。

    她凄然地望着横竿上挂的一排腊肠,暗想道:“现在我们得送肉给人家。”波瑞纳和所有大农夫杀猪的时候,习惯送一条腊肠或其他精肉给近亲和好朋友。

    白利特沙老头猜出女儿的想法:劝她说,“说实话,很难割舍;但是你不能不送,否则人家会说你吝啬。”

    所以,她虽然很想规避这个义务,仍用许多大大小小的盘子装上要送的礼物,一会儿把大块换成小块,一会儿反过来,一会儿加块猪血糕,一会儿减一块等等,等她分完,已是伤心又疲倦,忙叫幼姿卡来。

    “穿上最好的衣服,去分送这些礼物。”

    “噢,主啊!好多肉哇!”

    “我有什么办法?不能不送。我们得跟人一起过日子。‘杰克可以一个人挥链枷,却不能自个儿跳舞。’这一大块给婶婶。她讨厌我,常常骂我,但是没办法;这块给社区长,他是流氓,但是和公公很要好,而且将来说不定能帮我们的忙;给玛格达和铁匠一整块猪血糕,一条腊肠和一块咸肉。他们不至于说我们独吞了爹的猪仔。他们当然会说我们的坏话,但是会少说几句,这条腊肠给普里契克大妈,她粗鲁,说话刻薄,却是我们的好朋友之一。————最后一块给克伦巴大妈。”

    “多明尼克大妈没有份吗?”

    “下午再说。当然有份。对她要像对付脏东西,小心又疏远……现在一一分送这些东西,不要跟别的女孩子聊天,家里还有事要你做呢。”

    幼姿卡哀求道:“拜托给娜丝特卡一点嘛,他们好穷啊!他们连买盐的钱都没有。”

    “叫她来吧,我会送她一点。爹,这块肉拿去给薇伦卡,她昨天原本该来这儿。”

    “下午她得替磨坊主打扫房屋,他们预料有客人。”

    汉卡送走了幼姿卡,穿上一件暖和些的衣裳,跑出去监督小伙子工作,并协助雅固丝坦卡。

    她对闷声不响的老太婆说:“我们以为你昨天会回来吃晚餐。”

    “我看到的场面叫我什么都吃不下————现在还闷在胃里。”

    “我相信是爱嘉莎吧?”

    “是的,可怜儿!在柯齐尔家……等着断气!”

    “她为什么不留在克伦巴家?”

    “因为那些人看亲戚没什么要求,或带着财物回来,就承认对方是亲戚;反之就放狗去咬他,管他多亲!”

    “你说什么?他们没赶她出门吧?”

    “算了,她星期六到他们家,那天晚上就病了……听说克伦巴大妈抢走她的羽毛被,几乎光裸裸赶她出门。”

    “克伦巴大妈?怎么可能?这么好的女人!不,一定是毁谤。”

    “我没捏造什么,我说的话全是亲耳听来的。”

    “住柯齐尔家!谁会想到那女人心肠这么好?”

    “‘为了现金————说来奇怪,却是真的————连神父都会善待你!’柯齐尔大妈得到爱嘉莎二十兹洛帝的现款。为了这笔钱,她收留对方到她去世————她随时会死……当然啦,葬礼另外算。她这几天就会断气,不会再等了。噢,不!”

    她情绪激动到极点,忍不住啜泣。

    “你怎么啦,亲亲?”汉卡和和气气地说。

    “我饱尝人类的悲哀,吃得太饱了!人心不是石头,我们对每个人闹脾气,想要使心肠硬一点,根本行不通。总有一天感情实在受不了啦,会痛得碎裂!”

    她突然痛哭流涕,全身发抖,过了一会儿继续说话,却很激昂很尖酸,字字句句烧进汉卡温柔的心坎。

    “凄惨的情况真是没完没了的————没个完!神父离开爱嘉莎以后,我留在她身边。接着河对岸的菲利普太太跑来叫道,她的大女儿快死了……我跑去看她。主啊,好一栋破房!冷得像冰窖!没有玻璃窗,用一束茅草代替,只有一张床,其他的人睡草荐,像狗窝里的家犬。是的,那个女孩快要死了,死因是什么?是饿死的!他们吃光了最后的马铃薯,卖了羽毛被,每一公升的燕麦片都是向磨坊主求来的,收获季以前,谁也不肯借钱给他们渡过难关。谁来还?菲利普跟大家一起坐牢。我刚踏出他们家,乔治的太太告诉我说,佛罗卡·普里契克太太分娩,需要人帮忙……他们虽然是坏胚,又骗过我,但我还是去了。他们家也惨相毕露!一大堆小孩————佛罗卡躺在床上————没有一科培的积蓄————而且没有外援。不错,田地是他们的,但是他们能吃土地吗?————没有人替他们烹煮……他们的田地也没有耕,因为她丈夫亚当也在坐牢。她生了一个儿子————健壮的小家伙————但是他有粮食活命吗?佛罗卡瘦得像板条————一滴奶都没有,他们的母牛刚生小牛。到处都惨兮兮:没有人干活儿,没有工作可找,四处借不到钱,也没有人相助……噢,但愿天主让最穷的人好好死掉,免得他们受罪。”

    汉卡说:“村子里谁有东西可以送人?大家都穷,到处都是可怜的呼声。”

    “‘没有诚意的人规避责任。’这句话不是针对你,农庄不是你的,我知道你得苦撑。不过有些人也许能帮帮忙,磨坊主啦————神父啦——一风琴师啦————另外还有许多人。”

    “若有人一五一十告诉他们,他们也许会帮忙。”汉卡为他们辩护说。

    “有善心的人用不着人家讲,自己会发现。亲亲,他们知道穷人要吃什么苦头,他们就是靠穷人发达,肥了自己。咦,现在村民挤在磨坊主身边借面粉和燕麦片,交出最后一文钱,或者借高利贷,以后做工偿还,正是磨坊主最好的收获良机,就算一个人得把被褥卖给犹太人,伙食钱总是要先筹措。”

    “真的,谁也不愿意免费送人家东西。”汉卡想起前一阵子的经历,深深叹口气说。

    雅固丝坦卡继续说。“我陪佛罗卡坐了好久,很多女人进来,告诉我们丽卜卡村发生的事故。她们说————”

    “老天爷发慈悲!”汉卡突然跳起来说。一股疾风把门往里吹,门板差一点就脱离铰链掉下来。她仔细关好门,用木桩撑着,抵挡强风!

    “风这么强,怕马上要下雨了。”

    “野外的马拉车连车轴都陷在泥里!”

    “不过,只要出几天太阳,地面马上又干了,现在是春天。”

    “啊,我们若能在复活节以前种马铃薯多好!”

    她们继续谈话,忙着干活儿,马铃薯在地板上不停地咚咚响,太小的扔一堆,一损坏的扔在另一堆。

    “这些可以喂猪,汤汁给母牛喝。”

    但是汉卡几乎没听见,她正在盘算怎么取得公公的钱。有时候她隔着房门看树木随风摇摆,风儿又冷又湿,充满附近粪堆的臭气。院子空空的,只有几只家禽翘着羽毛跑来跑去。大鹅都趴在树篱边的一角,用翅膀护着嘎嘎叫的小鹅。彼德不时赶着空车进来,用手臂直拍体侧,给马儿吃一捆草,由怀特克帮忙装满一车粪肥,将车子推过车辙和孔穴,再度驶到田间。

    幼姿卡也多次奔进来,大嗓门,红着脸,上气不接下气,要到某人家去送礼,来时和去时一路喋喋不休。

    没人问她话,她自己讲了又讲,端着一碟用餐巾仔细包好的礼物,马上又出发了。

    “这丫头是碎嘴子,却不是傻瓜。”雅固丝坦卡说。

    “真的不傻,但她脑子里成天只想着恶作剧和玩闹。”

    “你指望什么?小东西一个!”

    汉卡突然叫道:“怀特克!有人进屋。看看是谁。”

    “是铁匠,刚进来。”

    她感到不安,立即走到公公的住处,他照旧仰躺在那儿,雅歌娜则在窗边缝衣服。没有别人在场。

    “麦克呢?”

    “在附近吧,找一根不久以前他借给马西亚斯的钥匙。”她解释说,眼睛没看汉卡的脸。

    汉卡跨进走廊,回到她自己的房间,白利特沙老头跟孩子们坐着烤火,做小玩具风车给他们玩————她甚至到庭院中的附属农舍,到处看不到铁匠的人影。于是她直接奔回公公那一边的储藏室,房门关着。

    她看到铁匠在屋里,站在一个谷物桶旁边,两手埋进谷物堆,连手肘都伸进去了,正用力找东西。

    她张口叫道:“什么!你的钥匙藏在谷子里,是吗?”她以威吓的态度站在他面前。

    “不……我正在看……谷子有没有发霉……适不适合当种子。”他吓一大跳,结结巴巴地说。

    “关你什么事?说,你为什么来这儿?”她大叫说。

    他心不甘情不愿,勉强抽出双手,掩不住满腔的怒火低声说:

    “你侦查我,当我是个小偷!”

    “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来这儿?有个家伙闯进别人家。为什么?我发现他伸手掏谷物桶。谁敢说他不会把挂锁弄坏,撬开柜子呢?”她的嗓门提到尖叫的程度。

    “昨天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们要找什么吗?”他力求镇定说。

    “你的话全是幌子。你想蒙蔽我,其实你在找别的东西。但是我看透了你的阴谋,你这叛徒,你!”

    他尖声吓唬她:“汉卡!别再说了,否则我会堵住你的嘴巴!”

    “真的?你动我一根汗毛,我就大叫大闹,让半村’的人一眨眼就赶来,看清你是哪一种恶棍!”

    她出声威胁,他再度环顾四周,然后诅咒一声,踏出房门外,临别看了她一眼,恨不得刺穿她的心脏。

    汉卡大闹了一场,心情烦乱,但是她喝下一杯水,心情立刻恢复正常。

    她走回谷仓,心想:“非找出来不可!而且藏在安全的地方,那个人找到钱,一定会拿走。”她走到半路,又停下来回到屋里,开门对雅歌娜说:

    “你坐在屋里看家,怎么会让陌生人走进最里面的房间?”

    雅歌娜蔑然说:“麦克不是陌生人,他在这儿跟你一样有权利。”

    “小狗汪汪叫,你撒谎!你们两个串通好了。但是你听好————如果家里掉了什么东西,皇天在上,我会控告你跟他同谋。记住!”她气极叫道。

    雅歌娜抓起手边的武器,由座位上跳起来。

    “你要跟我打架?那就试试看,我会扯烂你的俏脸,弄得血红血红,连你娘都不认识你!”

    她提高嗓门,凶巴巴地痛骂对方,糟蹋对方。

    谁也猜不出这场纠纷会如何收场。她们正要互相肉搏,罗赫刚好来了。汉卡恢复理智,不再开口。但是她奔离那个房间,闪电般关上房门。

    雅歌娜静默了一段时间,心口扑腾扑腾跳,嘴唇像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最后,她把手上的小碾压机扔在屋角,趴在床上痛哭。

    这时候,汉卡在房屋另一侧向罗赫报告刚才的事情。他耐心听她说话,但是她语气不连贯,又夹着呜咽,他简直一个字都听不清,他厉声责备她。他推开她端来的食物,忿忿不平伸手去拿帽子。

    “你们这样做人,我要走了,永远不再来看丽卜卡村!噢,恶灵看了一定很高兴,是的,还有那些嘲笑基督徒,叫我们白痴的犹太人!噢,慈悲的耶稣啊!这里的苦难、疾病、饥饿还不够严重吗?女人居然来凑热闹,互相攻击!”

    他说完直喘气,汉卡满心后晦,怕他气得离开他们,就吻他的手,恳求他原谅。

    她又说:“啊!你知道跟她住多辛苦,她每做一件事,都是为了气我和伤害我……她嫁过来,就是我们吃亏……公公交给她好多亩田地!……而且————你难道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她跟年轻人做了什么事?”(不,她说不出安提克的名字)她压低了嗓门继续说,“现在听说她跟社区长乱来!————所以我一看见她,心里就恨,甚至想杀人!”

    “天主说:惩罚是我的事!她也是人,若有人欺负她,她也会感觉难受。她犯了罪,有一天会接受重罚。我告诉你,别欺负她。”

    “什么!我哪一点欺负她了?”

    她讶然站着,想不出雅歌娜受了她那一方面的欺侮。

    罗赫吃一口面包,眺望屋外空茫茫的远方,冥想出神。最后他告辞而去,小家伙跑到他膝前,临行他先拍拍他们的脑袋。

    “改天我傍晚再来。但是现在我只跟你说一句话:别惹她,尽你的职责,其他的事情主耶稣会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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