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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业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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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中熏笼只留了两座,诺大一室不存丝毫热意,冷冷清清似是无人一般。

    肩上撑着的身子微微一动,随后重重咳了起来,良久不休。

    当年殿试后封卷誊录,一奏策论言辞犀利句句撼人,时阅卷几臣当夜便呈其于上,她点灯阅后大喜,钦点其为状元,拆卷后见是礼部试第一名曾参商所为,几位老臣皆是惊诧不已,人人都道此人定是第二个沈无尘;谁料张榜前夜,突有消息传至宫中,道于礼部试拔头筹的那名贡士与另一名来考武举的武贡生在妓馆大打出手,毁物无数,又将对方打至辨不出面目才止。

    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够肩负这一国之运,能够治理这万里江山,能够让满朝文武臣服于下,能够让它国君王闻之心惧。

    曾参商看着那酒楼上迎风展扬的彩旗,不禁咽了下口水,小声嘀咕道:“肚子还饿着呢……”

    眼前男子闭口不言,儒雅之范肆溢身周,可却令人感到莫名惶恐。

    曾参商眼睫颤了颤,使劲咽了咽口水,垂眼盯着英欢的手指,“陛下,臣不是……”

    沈无尘面色亦冷,盯着她道:“皇上欲幸西苑习骑射,此事可是你的主意?”

    继续在朝为臣。

    宫人目光探至她身后,小声打断她:“曾大人……”

    沈无尘眉峰横扬,顺她所指看过去,望了一瞬后,眸子忽地眯了起来,闭紧了唇不再开口说话。

    不杀之恩。

    无人应她。

    曾参商心中暗骂了声可恶,颇不情愿地跟在他后面,待至车前就见沈府的小厮的已来迎沈无尘,又是递手炉又是接披风的,模样甚是恭敬。

    她僵着,握紧的拳已被汗润湿。

    好容易缓过气来,她想也未想便抬脚朝身后踹去,听见他吃痛的闷哼声,才又骂道:“都烧成这德性了,还不忘拽你那酸兮兮的风骨!”

    英欢想了想,不禁又道:“你与沈大人将来同殿为臣,莫要因此事而有了嫌隙。”说罢,也不再赘言,只是道:“行了一天路也当是乏了,退下休息去罢。”

    当真是有话说话,诚实可嘉。

    他目光透着不满,“就冲你眼下这性子,怎能让你直接去卫尉寺当差?必先将你放去别处历练一番。”他见她开口欲问,便又继续道:“先前殿中面圣时,皇上道有意让你去户部。”

    英欢扬唇,却不重复先前所言,转而问她道:“响箭之羽,你是如何认出来的?”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她面起怒色,“能查出来是何人所为么?”

    曾参商眼一闭,心一沉,跪了下来,“臣死罪。”

    廊外阶下淌着细细两条融雪小溪,直漫至殿门,浸入砖缝里,处处透着微暖之意。

    她再不多言,冷冷看他一眼,转身便走。

    沈无尘眼角一动,收回目光,低眼看她道:“只见得背影,许是认错了。”

    英欢抬手将案前诸多杂章哗啦啦地一收,空出块地方,撑肘于案上,抬头望着她,忽而笑道:“为何回京之后,在朕面前一日比一日拘谨起来?”

    虽是身份卑微,可女作男身这么多年,其后辛苦亦是可想而知。

    “你先退下罢。”

    晴天一道雷!

    曾参商被他看得颈后都冒出汗来,一听他开口,脑子里面轰地一炸,心底鼓槌乱敲,撇开眼,嘴唇动动,“沈大人。”

    曾参商心口忽生一阵不快,瞪她道:“你常年侍奉皇上,怎会不知!倘是不愿说便直言,何苦说假话……”

    然后就见眼前宫人飞快地拜了礼,转身疾步而走。

    明明身负可媲之才,却受天差地别之遇。

    紫袍褐靴,霜渍铺肩,身影被弱光拉得长长的,于夜色中更显清瘦。

    沈无尘挑眉看她,道:“枉你聪明过人,却不知皇上的心思。”

    她喉头紧了紧,手心开始冒汗,不知当叫不当叫,踌躇了一会儿,恨自己没个主意,举步便要跑走。

    身条昂扬,清雅非凡,举手投足间风致尽现。

    她心里一抖,几不能喘息。

    沈无尘伸手将车窗侧帘放下来,遮过她的目光,冷冷对外吩咐道:“回府。”

    却有内监通禀之声在此时传来,“工部尚书沈无尘求见。”

    沈无尘展了展身上之袍,低声道:“若是皇上此次肯用你,莫要负了皇恩,亦莫负了你自己。”

    她缓缓起身,“就这么定了。”

    雪夜昏灯之下,她的笑灿若繁花,粗眉横扬却带着几分风情,眼如波唇似峦,明明是男子之貌,却透着女子惑人之媚。

    阳光扑面照下来,热且刺眼。

    沈无尘朝她走过一步,阳光削面,衬得一张脸更是清肃,“皇上许你出入禁中,不是让你这般对宫女说教的。”

    英欢沉默半晌,才道:“当年事出紧急,次日便要张榜,因是夜里未及详查便将你贬至二甲之位。”

    他倒于雪中,额头烫得吓人。

    曾参商摸摸鼻子,不屑道:“本就不是我主动提的,那一日是皇上先问我懂不懂骑射诸事,我说略懂,皇上才说,过些天去西苑一趟……”

    沈无尘面色淡然若常,待她退出殿外后,才低首一笑,然后对英欢道:“陛下,那箭羽由兵部查验过了,确实是邰涗之箭。”

    “曾参商,我从未见过你这种落井下石的无耻小人……”

    英欢问她此事,是看在她同是女子之身,行事当是便利不少才要她伴驾的……可这话又怎能对沈无尘说!

    她哑口无言,捏捏拳头,心底挫败地一叹,身子重重靠上车板,再不看他,心中只觉阵阵尴尬,扭过头伸手去撩车窗侧帘,装模作样地往车外张望。

    她愤然收回手,瞪他一眼,嘴里嘟囔道:“三十岁了还不娶妻,莫不是真有断袖之癖……”

    沈无尘眉头轻皱,“当日仪仗诸卫长遍浮桁,响箭为号,四方皆有可能,现下若想再查,恐怕甚难。”

    沈无尘不再多言,一路出了禁中,过了御街后至宣德门外,才又对她道:“坐我的车驾。”

    英欢开口,声音如水似波,轻轻传至她耳中——

    曾参商脸色红红,头低了些,“……卫尉寺也要好过太常寺。”

    曾参商没料到英欢人不惊怒,开口所问竟是当年之事,不由怔了怔,而后才道:“并无隐情,当年确是微臣将人打伤的。”

    铁划银钩二字大匾,高宣于朱宅大院门上,匾底钦赐金纂熠熠生辉。

    曾参商正欲起身下车,却见那两人已散开各自走了,不禁失望地一叹,回头再看沈无尘,就见他目光凝重,直盯着先前与刘奇说话的那人背影,一路望过去。

    谁知胳膊却被他在身后一把拉住。

    过身微风仍冷,可她却是浑身都在冒汗。

    沈无尘打断她道:“虽是告病,但朝中大小事情我亦有所耳闻。”

    曾参商胸口似有雨点砰然而落,霹雳啪啦响个没完没了,又是紧张又是微疼,浑身都不痛快起来。

    她讪讪一笑,“今日皇上问我,将来是不是不愿进太常寺……”

    曾参商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点点头,“是徒手。”

    “哦?”英欢纤眉高挑,脸上一副讶然之色,当下又将曾参商打量了几番,见她身形虽较一般女子高了些许,可绝比不过能考武举的男子,“……可是徒手将人打伤的?”

    他全身重量压在她背上,他说她是无耻小人。

    沈无尘不惧她眼中恨意,仍是道:“若想成大事,需得先敛敛自己的性子。”

    曾参商心中小惊,竟没料到沈无尘如此犀利!

    因是除其状元之名,直贬至进士二甲第三十九名;次日黄榜放出,人人皆见,人人心中皆明,谁也未想到如此天纵奇才却是这般莽撞之人,扼腕者有之,不屑者亦有之;但时如流水,天下风云变幻多端,日子久了,也就没多少人再将此事记在心上了。

    沈无尘双手交握起来,轻笑道:“依你的性子,定是不愿了。”

    不但不能,还要见他一日比一日强,自己一日比一日弱。

    这话如同当头一桶冷水,瞬时浇灭了她心底怒火。

    慌乱过后,她定定神,低声道:“我又如何能知道皇上的意图?沈大人既是善于揣摩圣意,不如自己猜去……”

    这一笑一勾,当真是搅乱了沈无尘的心潮。

    英欢看看他俩人,脸上挂了若有若无的笑意,转身对候在一旁的宫人道:“带曾大人出去。”

    多年来苦楚甚多,可是一想到九崇殿高位上的那个女子,便觉心中再大的委屈亦算不得什么。

    他已越过她往前走去,声音飘过来,“骑马来的?”

    曾参商闻言不禁悻悻,小声道:“臣……”

    她一惊,盯向他,“你你……你带我回府做什么?”

    就听他开口,语气略带戏谑之意——

    曾参商额角沁出几粒汗珠,颇感不自在,身子不禁往一侧让过些,“是去哪儿?”

    ……若是想要取她性命,何故要大费周章将浮桁毁了;可若非图谋她性命,毁那浮桁又有何用。

    废物。

    英欢看她这模样,心中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沈无尘青袍皂靴,款步而来,入殿停稳后敛袖躬身,“陛下。”

    曾参商展开拳,将掌心上的汗水在袍侧擦了擦,而后一撇嘴,抬起下巴直直去看他的眼,挑衅道:“怎么,沈大人要去告我御状?”

    她撇开眼,低声嗤道:“我能不能成大事,与你何干。”

    沈无尘侧目看她,嘴角不留痕迹划过一抹笑,叫车驾停下,撩起帘子吩咐小厮去那楼里让人送几样酒菜到沈府上。

    沈无尘于她身后三步处负手而立,逆着光,看不大清眉眼,只见他嘴角微微向下,脸色不甚明朗。

    一点都不懂得伪装。

    当日他于临康高热不退,直至归京三日后才略有好转;英欢特着御医院太医诊脉定方,又赐禁中御药与他,生怕他会落下什么病根。

    曾参商心底一阵阵地凉下去,半晌才艰难开口道:“可当年谁都知道,是沈大人将臣所犯之事上奏天听的……”

    沈府。

    她皱眉,“沈大人什么意思?”

    先前见她同沈无尘互不相让,二人句句相迫,只觉奇怪;现下想来,只怕是她心中对沈无尘存了怨愤之情,而沈无尘风骨又是极傲,不肯主动对她说明实相。

    额头滚烫滚烫的,烫得她手指冰凉。

    沈无尘却不再说话,交握着的双手越捏越紧,人似石僵。

    英欢坐在那里,心间震诧不已,未想到以她这身架竟能徒手打过男子,心中竟莫名其妙多了几分赞赏之情,不由轻轻一笑,道:“既是女子之身,当年为何要去满香楼这种地方?”

    知道自己做得不会比他差,却终是得不到证明自己的机会。

    远远街角处,京城第一楼逸天楼的竖匾映目而来,金描苍劲隶书于阳光下熠熠生辉。

    英欢看着她,轻声道:“将官袍拉好,起身说话。”

    曾参商微微低头,“陛下请讲。”

    她咬咬牙,起身费力将他的身子撑起来,弯了腰托他在背后,一边边往里面走,一边低声骂道:“沈无尘你个窝囊废!倘若被冻一冻就能出个好歹,我定要给你写篇这世上最低劣的墓志铭!将你一生才学功绩贬得分文不值……”

    他的影子往前近了一步,牢牢盖住她的。

    英欢闻声,眸光一闪,对外道:“快宣。”随即起身下阶,竟是要亲自去迎沈无尘。

    她点点头,扯扯袍边,不知怎么同他说。

    沈无尘在一旁坐着,问她道:“你今年二十二?”

    英欢抿唇不语,目光深厉,双手紧紧攥了起来。

    今日终得一见,能这么近地对着心中多年仰望之人,她又是欣喜又是紧张,因是觐见初时连礼数都忘至脑后,只求能仔细看看这女子。

    曾参商心思早飘得没影儿了,听了这话也只是木木地点点头,行过礼便朝外退去。

    沈无尘看她两眼,轻轻一哼,才道:“看皇上能否受得了你这性子。”

    沈无尘看了看她攥紧的拳头,神色未变,只是道:“知道你能打,也不用这般威胁我。”

    “当年若不是沈无尘极力护你,只怕你真是一文功名都得不了。”

    沈无尘一大步跨至她身前挡住她,手稳稳搁在身后不再碰她,低头盯着她的眼,低声问道:“你到底恨我什么?这三年来你在朝任京官,多少同年羡慕你还来不及……”

    曾参商闻言不禁惶恐万分,头叩于地,颤声道:“将为天子门生,却于烟花柳巷中滋事,此举堪堪是给陛下蒙羞;陛下未治臣之罪却仍赐功名于臣,臣多年来心中时存感激。”

    她蓦然转身,狠命挣开来,耳根已是红透了,握拳扬臂对着他道:“沈大人若是再敢碰我,当心我揍人了!”

    英欢低笑,看向她的目光中夹杂了些暖意。

    还未说完,英欢手上一用力,猛地扯开她官服领口,在她平滑的喉结处划了划,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是什么?”

    英欢仍在想那断桁,随意应道:“说。”

    曾参商一听这话便怒了,没想到她在他眼中竟是如此不堪!

    他告病在府,连日都未上朝,一番折腾下来,她竟是已有近二十日不曾见过他。

    她口不择言骂他,抬脚踹他。

    夜色茫茫罩雾,雪迹长痕蜿蜒不止,渐行渐远。

    曾参商身子绷紧了,半天不敢转过去,听见身后那个清稳的声音悠悠传过来……

    曾参商垂下眼睫,心一横,开口大声道:“陛下,臣一心想进兵部。”

    她扭了扭脚,将地上的雪压出两个小坑,才一下子转身,吸了一口冷气,大声道:“沈大人等在此处可是有事要见皇上?在下……在下先走一步。”

    英欢看她几眼,眉毛又挑得高了些,“当时几位老臣皆要除你功名,只有沈无尘惜你才学不可多得,求朕将你的功名保下来。”

    沈无尘走过来,挑眉看她,“那便找个暖和的地方说。”

    殿外阳光铺地而落,人影双行,盖过地上融雪之痕。

    沈无尘回头一眼望过来,淡淡道:“上车。”

    英欢看着她,云淡风轻一挥袖,“身为女子之事,莫对旁人道。”

    英欢抬手止她,眉尾轻挑,对她道:“再同你说一事。”

    曾参商仍未解气,“作甚么要拿话来搪塞人……”

    当年他才华政绩为天下人所道,就连她也是拿他做榜样,所想不过是有朝一日能够超过他。

    若想成大事,需得敛敛你这性子。

    她哆嗦了一下,这才彻底回过神,不由小叹一口气,抬手拨了拨眼前霜雾,抬脚便要走。

    “先前训旁人时如虎生威、头头是道,怎么现下自己却不敢回身看人?莫不是枉担了这堂堂男儿身,竟连女子都不如?”

    曾参商耳根泛红,低声道:“臣自小就是被当作男儿养的。”她停了停,看英欢一眼,见她没要打断之意,才继续道:“家父原先是奉清路禁军的致果校尉,后来左腿负伤,余生不能再上战场,由是心有不甘,只盼能得个儿子以承他胸中之志,可惜多年来得女不得儿,叫他颇感无奈;家中共四个女儿,臣年岁最大,家父便把臣当儿子教养,刀枪棍棒这些统统自小教习,兵书什么的也不管臣愿看不愿看,只管叫臣死背……”

    却终是不能。

    曾参商下巴轻抬,朝逸天楼门口指去,“卫尉寺的刘大人,我想下车去同他打个招呼。”

    她随口“嗯”了一声,不知他问这要做什么,目光只是被那楼里刚出来的两个人吸引去了。

    她动动膝盖,撇开眼,转身想走。

    沈无尘抬手掸了掸肩侧落雪,直直朝她走过来,“我在等你。”

    曾参商心底有些发虚,看他两眼,尴尬道:“沈大人先前不是一直卧病在府么,怎会知道这事……”

    她冷冷一笑,目光瞥向他,眼里微泛水光,“你一路平步青云直上九霄,何曾体会过从高处摔下来的感觉!你用了不到十年便坐至工部尚书一位,年纪轻轻便能与朝中诸多老臣平起平坐,何曾受过不得施展才华的委屈!你问我为什么不作文章诗词,却不想想我这三年心境如何,又能作得出什么好文章来!”

    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英欢从头至尾都未就她女子之身而降罪于她,言辞之间竟还隐隐带了赞意。

    回京十日内,由枢府过发送往各路禁军的急令不下数十件,而英欢先前本是执意要狄风归京观大婚之典的,现下也不再提了;军器监及驿传二处的官员近日来也频频入宫觐见,想来此次圣意既定,当无二变。

    曾参商笑容僵硬,“此处风大,沈大人大病将愈,还是早些回府休息去罢……在下先走了。”

    她怔然,却不敢转身与他相对,低头去看,地上两条影子斜斜长长,他在她身后站着,一动不动。

    沈无尘闻言,眼角略略一抽,面上黑红相错,握起的拳背青筋凸现,忍了半晌,才道:“谬赞了。”

    她抬眼,气道:“你……”

    曾参商脚下微微一扭,竟觉不自在,小声道:“臣……先前的性子过于鲁莽,想要改一改。”

    沈无尘听她这话,眉头不由一动,复又沉眉低思,良久才道:“这些日子以来朝中的动静你还看不出么?东面南岵境内怕是要大兴兵事。皇上欲幸西苑习骑射,怕也不是因你提了才定议的。”

    外面天色已黑,空中又飘起了雪,地上雪印散着淡淡白茫,周遭俱是清冷不已。

    曾参商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半晌才反应过来,忙道:“臣自小便认得这些东西。”

    那三个字有如山涧中的回音一般,在她耳旁脑中穿来穿去。

    欲待他起身之时将他嘲讽几句,可却久久未见他动,身子硬直不已,于远处看来竟像死了一般。

    她背过身子垂了眼,低声道:“容朕再想想。”

    愿改性子是她自己不愿负了皇恩,与他有什么关系?!

    “江郎才尽!”她不耐烦地喊一声,扭过头就要走。

    声音闷闷沉沉,令她一惊。

    几步之后,忽闻身后有重物倒地之音。

    沈无尘抬头看她,“学士院会同祠部正在商议陛下大婚之典,因无往例可循,所以不知陛下……”

    不等他有所反应,她便转身,心砰砰地跳。

    他在身后又叫她,“我话还未说完。”

    她胸口一紧,似是有什么东西被人强行塞了进去一般,憋得她难受不已。

    他瞥她一眼,目光含嘲带讽,“先前说我大病将愈、当早些回府休息的人,是你。”

    车帘一落,里面便黯了不少,颇有窒闷之感。

    沈无尘摇头,目光却又深了几分,低声道:“禁中宫女你少招惹。”

    沈无尘气喘不匀,头似千钧重,直往下垂,阖眼之前低低吐出一句话,语气终是隐隐带了愤恨之意……

    “站住。”

    可若是好好雕琢磨砺一番,说不定能成块稀世之玉。

    可却发现不远处立了个人,正定定站于檐角灯笼下。

    英欢微一晗首,“禀他所闻是臣子之责,护他所惜是文人之骨,二者有何相干?”

    他瞥她一眼,又道:“怎么,是想去卫尉寺?”

    曾参商立于一侧,身形端正笔直,红唇一开一合,声音脆亮,正在给英欢讲书。

    沈无尘低叹道:“此事还需着人细细去查,一时片刻也不能得知。臣今日来还有一事要问陛下之意……”

    她的脚便粘在了地上,心中恨恨的,复又回头看他,脸上笑意全无,“沈大人还有何事?”

    “如若我死能得你一篇文,纵是墓志铭也值了。”

    沈无尘压着气,“惜你所负之才,不忍见你落魄。”

    而且还是她邰涗的人!

    她大大松了一口气,才欲再骂时就听他哑且无力的声音自头顶传下来——

    她心中略慌,忙跑过去,蹲下来使劲将他的头从雪里抬起来,“沈大人!”

    沈无尘也不看她,只是道:“沈府。”

    凌厉之时让人丧胆,抚慰之语令人心颤,每言每行皆能让她心潮起伏,诸情涌荡不休,才知不枉自己这么多年来的苦苦磨砺。

    可还没动,那人便远远地叫过来,“曾参商。”

    只要能够……

    她握紧了拳,恨不能真的揍他一顿,让他再不能这般淡然说道。

    曾参商脸微微一红,小声道:“说来也都是因为家父,自幼便听他说女儿没出息,不能上疆场杀敌亦不能光宗耀祖,臣憋了一口气,就是想让他看看女儿也能有大出息……若非考武举需得验身,臣当年定也会去考武举!”

    璞玉似的心性,毫不遮掩自身锋芒,却又纯得透澈,叫人一望便可探着底。

    她朝后退几步,浑身不自在,“等我做什么?”

    沈无尘却开了口,“那就好。”语气淡淡,辨不出情绪若何。

    英欢面色未变,眉头舒展开来,脸上带着笑意,“你资历太浅。”

    沈无尘压住心口火气,看了她半晌,才道:“叫住你是想问你,这三年来为何没见你再作文章……不仅无文,连诗词也不见。”

    那一夜的事情现如今仍是历历在目……

    再去望她,就见她已回复了先前冷漠之态,正斜眼看着他。

    她望向别处,搓搓手跺跺脚,小声支吾道:“甚冷,在下一日滴水未进,此时饿得难受,还想先走……”

    曾参商闻言脸微红,头稍稍抬起些,飞快看了眼英欢,又低头道:“并非是因妓馆女子才同人打架的,可不知为何传至外面,就成了争风吃醋之举了。”

    宫人止步,瞧她一眼,抿唇轻声道:“奴婢不知。”

    她见他一下便 猜中了,也就不刻意隐瞒,又点了点头。

    英欢上前一步,望着他笑道:“身子已是大好了?”

    沈无尘忽而转头盯住她,“殿前司诸班里会骑射的人不在少数,皇上为什么要你伴驾?”

    她心中一下子便明白了,抬手去拨那车帘垂旒,不紧不慢道:“圣心难测,沈大人倒是看得清楚。”

    脑中有火花啪地一溅,眼前就是雪夜中沈无尘那张沉肃的脸,耳边就是夜风中沈无尘的那句话……

    英欢朱裳铺案,垂旒扫座,玉腕裸亮压于案上,执笔却是不落。

    曾参商心奇不已,不知他为何突然变成这样,想问却又不知能不能问,正在心中琢磨时,就听他道:“为何见了刘大人想要去打招呼?”

    英欢见她性子直率,不禁又是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又怎会因个卖笑女子而同人打架?想来你虽是扮作男身,却也不至于会对女子生出情意罢?”

    她嘴角一歪,竟是轻笑一声,“都道文人相轻,沈大人何故如此在意我?”她抬手,伸指轻轻勾了勾沈无尘的下巴,“莫不是沈大人真的看上了我这副皮囊不成?”

    英欢侧对着她,眼睛半寐,神思倦怠,良久忽而开口,轻声叫她,“参商过来。”

    英欢纤眉斜挑,转身回座,拢袖收履,不言其罪,反而岔话道:“若是朕没记错,当年于满香楼中同你动手的那人是个武贡生,你一介女流,身不强力不壮,怎能把人打得鼻青脸肿?此间莫不是有何隐情?”

    说罢一掀袍摆,直往路那边的四轮青轴镶花马车走去。

    曾参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陛下?”

    不禁大骇。

    英欢看着她这模样,实是忍不住,静静笑出来。

    车行数十条街,过了楼子桥后街景便繁华喧嚣起来。

    却不料今日会在这种情况下与他相见,心中毫无准备,五脏六肺都被他的目光搅得上下狂跳。

    只见一面,便心甘情愿拜于其脚下,为其尽忠。

    女扮男装隐于朝野之中,此举堪称欺君大罪,可她望着这女子,心中竟生不出丝毫恼意。

    曾参商迟疑了一下,抿了抿唇,才开口道:“当时那武贡生当众要那女子脱衣献曲儿,行径当真不堪入目。那女子面薄不依,不论那人出多少钱都不肯,那武贡生一急,张口便说天下女子生来就是供男人褻玩的,管它是在妓馆还是朱宅大院,没什么区别。微臣本是在旁瞧个热闹,可听了这话却是火大,不由同那人理论了几句。谁知那人性急蛮野,竟先动手相迫,微臣逼不得已才还手的……只不过越打他心中越来气,想到他那话,便恨不得将他打废才好……”

    她听见骂人之话自他口中而出,忍不住咧嘴一笑,用力将他往前拖着走去……听他骂人可比听他说教要顺耳多了。

    沈无尘眸光淡然,一直听她讲完,才开口,“要怨也只能怨你自己当年冲动,不顾后果,亦不顾君面臣体,只图一时痛快。你眼下之行与当年,丝毫无差。”

    她愈加恼怒,停了步子转身大声道:“大人还有何事统统一次全说了,莫要捉弄人!”

    曾参商猛地转过身,对上他的目光,皮笑肉不笑地道:“沈大人说笑了,我有什么不敢的?”

    曾参商使劲稳住身子,一双大眼亮得绽光,嘴动一动,终是挤出话来,“谢陛下!”说着便要跪下。

    曾参商双手一下紧握成拳,抬头望过去,见英欢面色甚肃,竟不像随口之言,心中惊颤不已,却不敢质疑,只是怔怔地看着英欢。

    英欢笑意凝唇,脸色渐渐转冰,“如此说来,那一日浮桁之断,竟是人刻意所为。”

    她想到这些,脸不禁一臊,心中将自己狠狠啐了几口——

    此言如明火一簇,刹那间便燎烫了她的心。

    她见他眼中血丝比白日所见更多,知他是因劳累所致,想到他在此处等她良久,就是怕她将皇上惹怒而遭罪,心中不禁觉得乱糟糟的,竟也不敢再多看他,便随意哈哈了两声,转身就要走。

    这样的人配着这样的性子,若是不得人护着,还不知往后会被何人何事给毁了。

    曾参商眨眨眼,心中略有所动,他待她这般好,倒叫她无所适从起来,当下也不敢再看他,只倚着车窗前缘盯着逸天楼门口一个劲地瞧。

    狭小的车厢内,他挨得这么近,她几乎能闻见他身上那淡淡的药味,如烟缥缈,扰了她的思绪。

    她略感好奇,“沈大人认得那人?”

    她伸手一探,还有气,高悬的心放下了些,然后将手移上去……

    英欢看她一眼,“有话便说。”

    曾参商抬眼再望,就见那人一身白衫渐行渐远,脊背挺直,纵是从后而看也知那人定是一身好风致。

    英欢笑出声来,伸手抽了几封折子来,轻声道:“也罢,现下同你说这个太早,你心中不定明白自己究竟想做什么。”

    曾参商声音低了些,“当时赴京赶考,自礼部试到殿试结束,前后半年有余,人都要闷坏了,好不容易考完,想着满香楼声名在外,又从来没见识过烟花之地,便想趁闲时去瞧个新鲜,也不枉至京城一趟。”

    京中尚寒,积雪初融,殿角晶冰落水,于阳光下盈盈透亮。

    她心下暗骂一声,这人居然连走平路都能摔跤。

    曾参商嘴唇一动,刚要说话却又忍住,心中踌躇起来,不知该不该直说。

    再避也避不过这一事,再躲也躲不开那一人。

    曾参商踟躇半晌,跟在英欢身后半步,心跳渐快,还未理顺心中乱麻时便觉眼前骤然一亮。

    英欢追问道:“那是为何动手的?”

    两人口中呼出的白气轻飘相缠,于这寒夜中平添一丝暖意。

    可是一转眼,他竟会拿这种眼光望着她,还叫她,曾大人。

    沈无尘点头,“托陛下齐天鸿福。”说罢,直身抬眼,张望过来,目光稳和不惊,直直探至英欢身后,对上她水光乱晃的双眼,而后嘴角微弯,冲她轻笑道:“曾大人。”

    英欢猛地回过神来,心底一震。

    曾参商依言起身站稳,抬手将领口系好,才垂手,低声道:“谢陛下……”

    曾参商大松一口气,谢了恩便跟着宫人出殿,经过沈无尘身侧时将头压得低低的,既不看他也不叫他看自己。

    英欢下巴一抬,眼中透着不信之色,“女儿家怎会从小就认得?”

    宫人咬了咬唇,看她一眼,又望向她身后,终于鼓起勇气道:“奴婢见过沈大人。”

    英欢恍然,不由笑道:“难怪当年在满香楼,那个武贡生打不过你。只是没想到你一个女子文章做得好,武学竟也了得……”

    曾参商辩一时不明他究竟是忘了当日脑热之事,还是笑里藏刀心中存怨,于是更加不自在,根本不敢再去看他。

    他后退两步,止不住心中潮起潮落之震,一时间竟不敢再看她,深吸两口冷气,才定过神来。

    她回身望去,就见沈无尘人歪着倒于雪地之上,头磕进一侧雪堆中。

    她听他说完,样子似是要走,便不再与他多言,直直转身,飞快地往前行去。

    ……恨其三年,却不知是恨错了人。

    曾参商的脸一时红白相错,抿了唇不再言。

    ……纵是比男子辛苦千百倍,女子亦能成大业。

    曾参商愣住,指尖瞬时发麻,浑身血液朝头上涌去,只觉晕乎乎的,眼花一片,“陛下,臣……”

    英欢唇边笑涡愈深,定定望着她,微一点头,随即道:“若按叙迁之制,九崇殿说书将来要转左曹,论你的心性,将来怕是不愿进太常寺罢?”

    沈无尘见她心不在焉,不禁看过来,“在想什么?”

    曾参商心中纵有不甘,也不敢真的将他往死里得罪,只得依言上车坐好,看他在外吩咐了小厮两句,也上得车来,不禁垂了眼不再四处看。

    曾参商耳膜一颤,下意识地合上嘴巴,身子往一旁躲了躲。

    他话尾留空,不再说下去。

    英欢听着她这不畏世事的口气,心下一笑,面上却做淡稳之色,“迁你为九崇殿说书,如何?”

    曾参商忙应了一声,走过去在英欢身前站好,“陛下。”

    她眼中火苗扑闪,“在下谨遵沈大人教导。只是在下不才,比不上沈大人胸怀韬略,招惹不起皇上,只能招惹宫女过过瘾了。”

    闹市之声渐远,过了州桥河,朱墙宅影幢幢映目,又行过几条街后,马车才是一停。

    她愤愤然跟上去,“是。”

    待离殿已远,曾参商才越上前,挡住那引路宫人,挑眉问她道:“……沈大人往常入殿觐见,皇上都不要人留于殿中?”

    一见之后,终未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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