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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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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般铁骨铮铮之帅,转眼便成森骨锈甲一堆,谁人看了,安能不痛!

    远处大宴之声仍无休止。

    脑中只是她脸上的那道箭擦之痕。

    他见她哭成这副模样,声音更是哑了下去,慰道:“平日里那般刚强,怎的就禁不起这一句话。”

    他一把拽下来她的手,薄唇微有些抖,低声道:“无事。”垂眼看她半晌,复又拉了她走,良久才低低一笑,“若能早些这样,该多好。”

    远处抬棺之吏仍可见。

    自洪微麾下五千京西禁军人马三日前被她派出营,向北寻觅邺齐大军踪向之后,便一直未闻有报。

    身后忽起重重跪地之声。

    小校二话不说,从胸口掏出一块黄苏铜令,在他眼前晃了一下,急急道:“上谕,着尚书右仆射沈无尘立时归营!”

    他挺身回望,一眼便见珊珊英姿,青骢蹄飞傲行,直逼他身。

    清月忽而影动。

    “陛下”之声层起不休,从阵缘一荡而起,直朝阵中漾过去。

    夕阳拢山,红茫似血,蒙蒙之中金边一闪即消。

    英欢侧目看他一眼,轻声道:“你甩下两军将士们,不顾大宴未毕,便来这边寻我,不是任性?”

    想到开宁行宫那一夜,他系了那片薄石在她颈上,不善言辞之人却道,想要宠她一番,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却无人来得及上前相阻。

    前面小校滚鞍落马,奔过来单膝跪下,垂首急喘道:“禀陛下,洪将军刚入大营,才过前面摆宴之地……”

    他轻易躲开,扯着她的手腕转了一圈,从后面复又抱住她,低头凑过来,薄唇压上她的脸,用力一吻。

    知他今夜所行诸事都是做给军中将领们看的,却不知他为何偏要这么做。

    他微微一怔,不知她竟会这般果烈……

    帐角缃线在夜里折了些光。

    似江河闸口大开,便再也关不上。

    隔了良久,他才转身,缓缓抬脚出殿,外面烈日当空而落,融浆似火,烧得他寒心剧痛。

    他皱眉,思虑片刻,陡然认出这是何人……

    沈无尘自知如此,也不主动同人开口,只握了大碗,身子一侧,淡抿一口,又抬眼去望东面。

    薄唇一开,轻轻喟叹出声。

    口中低喝一声,鞭落马驰,直直往大营北面奔去。

    唯不可折。

    身下栅木悠悠而晃,睁眼之刹,旁边一个黑影移过来,稳稳坐在她右边。

    蹙眉低眼,疾步往行帐走去。

    因知她今夜要去持宴,不会用马,所以御马这边的马厩也无人看守,只在西面营马大厩那边留了些士兵。

    当真更令人伤。

    她唇角轻牵,知他先前宴上举动处处都存了私情,由是心更暖意更安,不由小一转身,扑过去抱他的腰。

    她遽然大火,一把推开他,抬脚就往前面走去,可没走两步,人又被他从后面一拽,猛地拉了回来。

    不会不在。

    可他却听得一清二楚。

    若是换了旁的女人,羞窘欣喜尚且来不及,哪里还会动这么多脑筋。

    她脑中轰然一声响,又去看那地上,脚下一软,指道:“这是什么?”声音颤得连自己都辨不清。

    英欢眉蹙更紧,足下飞也似地朝那边走过去,还有十余步时便冲西面众人冷冷高喝:“让开!”

    外面五步远,一人负手而立,玄袍金边随着夜风轻轻扬动。

    说什么未当众宠过女人,所以才这样……

    悲极之感,竟是淡漠之态……

    沈无尘坐着未动,眉却微微皱了起来。

    一向都知他筹谋在胸,莫论何事都会提前布策,却没想到他连这也会算计!

    相斗十年终得携手一刻,灭南岵平中宛,将来纵是荆棘满路万丈断涯,她也不会再放他离开她!

    ……一生都陪他。

    他大掌抚上她的背,仍然在笑,声音却哑了些许,道:“这也能哭。”

    此去不知需得多少时日,大营之中未得重兵护驾,若她一人留在营中,他会担心。

    黑骏青骢蹄声答答,风过马驰,数万大军如洪涛过原,踏翻一程褐沙黄土,奔入远方夜色隐没之际。

    洪微见她来了,二话不说,双膝重跪,俯身便叩,“陛下!”

    她轻一悸喘,眼底又湿。

    英欢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几个校尉,人颤心抖,穿过人群,看过去。

    远处依稀传来万阵卒马一声喝,恍惚间闻得蹄踏乱飞之音,竟然又是大军出营之势。

    未走几步,恍见一侧丛木之间露了一角素色宫装,裙裾曳地,瑟瑟在抖。

    她整个人瞬时化成了硬石一块。

    他呼吸又紧,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一提,不叫她跪,只是冷声问她道:“你对狄将军,当真情深至此?”

    握住那剑柄,缓缓抽剑而出,断刃犹利,折了帐中烛光半寸,隐隐带了血亮之茫。

    “沈大人……”她哭得哽咽声抖,就要冲他跪下,“奴婢知罪,但望沈大人容奴婢再看一眼……”

    未至摆宴之处便已见那面景象。

    她一下子站住,飞快转身回头,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风一起,裙上轻纱一扬,蝶翼绽飞,袍边黯纹龙腾。

    唁堂上众人都不忍睹他此时神情,纷纷垂首不语。

    喉头一梗,身子往前一伏,撞进他怀中,大哭起来。

    他一把按在棺板上面,急急喘了口气,低头片刻,才淡声道:“不必再验,按仪出殡。”

    怕自己无法护她周全。

    他只当她是默然应了,大掌一勾她的手,扯了她便往行帐那边走,脚下步子迈得极大,口中低声又道:“不得不进水食,不得彻夜不眠,不得擅自离城向北……”

    小校道:“洪将军疾寻陛下!”

    还未看清,身前便越过一人,下一瞬,双目便被那人大掌牢牢挡住。

    战马已叫余数归来禁军带回营厩中,随在他身后的半营士兵们两两一组,肩上或手中,都抬扛了些什么东西。

    明明是最热闹的一夜,偏她觉得凄冷不已。

    贺喜大步追上她,冷声道:“我陪你去。”

    “并非全是为了你,”他低声道,眼里跟着一黯,“早就说过,狄风战逝,我心亦痛。”

    贺喜见她情绪略有平复,便微弯了唇,反握住她的手,拉她往回走去,一步一稳,掌心暖热。

    这么多年来他伤她痛,算计谋策事事不休,可到底谁伤谁不伤,谁痛谁不痛,谁能分得清。

    她娇弱之躯,如何经得起千里奔袭颠簸大战!

    一闭眼,看见的就是磷峋森森,惨白之骨。

    沙场倨傲,虽有槊戈相争之往历,然逝者长眠,沸血男儿如何不存哀人伤己之痛。

    洪微慢慢起来,侧过身,让出身后之地。

    她生生愣住,不知今夜他这是怎么了,不由又转回他身前,伸手扯扯他袖边,眉尖紧拧,开口,却不知说什么。

    几人刚从大营出来,一见那校尉身上甲胄,挑眉便认出这是英欢身旁护驾禁军士兵所着。

    心底抽搐难耐。

    她也不抬头,只哭着道:“奴婢卑愿,求沈大人允奴婢去西苑守墓。”

    “我不会不在。”他笑。

    但眼下他披甲握盔,俨然一副挂帅将出之样,且又命邺齐大军发往东面,分明是要借机去攻中宛都城吴州!

    他心中怒气翻滚将扑,撇眸转身,猛地一抽马鞭,空颤一声利响,就要踢马离去。

    她拼命一挣,避开他的唇,低声恼道:“以后想要在你邺齐大将们面前做戏,休要拉上我!”

    想着想着,不由更是来气。

    她停了停,似要转身,却终是未转身回头,攥了拳便快步进帐去了。

    六月初二,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集贤殿大学士沈无尘归京,奉上谕,厚葬狄风遗骸于西苑郊冢。

    又怎么可能会不在。

    冷硬之容一时全碎,只剩绵绵柔骨,偎在他怀里。

    她也不挣,任他拉着她的手,静静地站着。

    夜黯黯,风簌簌,阵中排排火把陡然亮起,千列人马行伍之间瞬时甲明枪利,灼燃焚目。

    又有一军出营。

    隐隐可见磷峋之骨。

    她一停,又抽了下,见他有略松之意,才轻声道:“这事……急不得,还得慢慢考虑周全才行。”

    她抿唇,收手拂袖,知他性子向来悍烈,事事都求疾成,不由落睫道:“此事不比旁的事情,你等不及,也得等。”

    搓掌拍裙,转身出去。

    任是飞扬跋扈狠辣非凡,却抵不过她这一嗔之瞥。

    她身子僵了一下,随即又软,任他抱着她,半天不动,亦不开口。

    她已久未见他露出这种神色,不由猛地起身站定,纤眉斜飞,抬眼盯住他。

    马踏轰然,铁蹄溅沙,风啸剑鸣之声如海浪一般自大营北面扑来,入耳震神,良久才消。

    他又道:“当众离宴,任性至极。”

    三寸之厚,承骨其中。

    她没动,没偏头,长睫一掀,眼睛只望天边青月,不消看,也知道来的人是谁。

    却一下看见他微红的眼角。

    她怒极,抬手挥过去打他,轻咬牙尖,恨恨道:“你不任性!”

    眼见就要近帐,她不由轻轻一抽手,可他却仍紧拉着不放。

    她正要走,却听他在身后又低道一声,“以后,都依你。”

    他容色未变,终是挪步上前,抬手轻轻抚上那棺木,沿缘一寸寸地摸过去,眼神僵寒,动作苟慢。

    他眸子里有些东西在涌,可她却细看不清,转瞬便被层层黑雾遮了去,只见他眸子沉黯,嘴唇动了动,低声道:“依你。”

    坐了良久,他才慢慢起身,拾起头盔,伸指一掸盔缨上的淡尘,也未回头看她,便要离去。

    明明是顽笑之言,却看不见他脸上容松一分。

    她心口一震,看着他这笑容,眼底却是一湿,开口颤声,骂他道:“胡说什么!”

    英欢睫颤人微动,终是侧眸去看他,启唇道:“甲胄俱全,是要御驾率军出营?此次要去何处,是不是又将瞒我不说。”

    如碎石劈波,一人一马自万人大军阵中一路疾驰而过,两侧将兵都是惊而无应,只顾扯马相避,单怕伤了她分毫。

    那小校驭马一路奔来,看见铺旁车马,才急急一停,勒缰之时探身往茶铺内望了几眼,待看清他几人身上衣饰,登时踢蹬翻身,猛地跳下马背。

    半日以来,耳闻兵令下之不断,营中人马列之不休,两军将领未得有报,只见数万大军一波波地拔营而出,却不知他到底想要怎样。

    贺喜峻眉斜扬,脸色苍肃,浑身上下戾气迫人,薄唇横抿如刃,褐眸之间满满都是隐怒。

    她抬眼,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伸手去勾他的指,然后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如何能得周全。

    她抬睫,身子僵硬万分,盯着洪微,道:“三日来,去了何处?”

    手中鞭起鞭落由是更疾。

    可她心意仍是没变,永不会变。

    他未立时言语,慢慢走过来几步,站在她身前,微微垂首,眼里淡淡亮了一下,竟是笑着道:“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两军不听你令,该听何人之令?”

    西面远处忽而传来马蹄答答之声。

    任他全权主张。

    她眉头紧皱,心中在虑何事能叫洪微如此急不可待,脚下已越过那小校,往摆宴之处急步走去。

    英欢在外帐独自待了半晌,看了一阵书,又翻了一会儿阅后未发的折子,心中颇觉无趣。

    “东面。”他答,声碎利落。

    人已定了心思。

    过了不知多久,远处又起人马腾驰之声。

    背阑仓山向西,一路行近越州,将过一日。

    褐眸陡然缩如针茫。

    贺喜将鞭换手,长臂一伸,一把扯过她座下马缰,猛地将她人马拉近身侧,冷眸斜睨她一眼,开口时声音极寒:“今夜若随我走,将来莫要后悔!”

    沈无尘看她这样,竟是容动,不由侧过身子,半晌之后哑声道:“……允你之请。”

    他侧眸,她抬睫,身下战马狂冲疾行,黑夜之下辨不清对方面上之色,唯能听清自己纷乱数杂的心跳之声。

    此去北上漭漭沙场,平原交戈攻城利战,不是儿戏!

    贺喜跟来,目光冷冷一扫东面邺齐大将们,似剑急划,无声而斥,逼得众人又退了不少。

    数万人马阵中,她这三字只如狂风卷地一粒沙,顷刻便被甲胄槊戈错动之声覆没于无形。

    他眉间一紧,竟未料到她会说这话,不由回身一步,弯腰去拉她,谁知怎么都拉不动,不由道:“你想要守多久……三年,五年,然后又能如何?”

    共伐南岵之时梁州被她所夺,想必他心中定不痛快;中宛一战,吴州他当是势在必得……

    她瞧见他这盛怒之容,人在青骢之上微微一晃,纤眉略动,长睫眨落之间,递了一汪浅动流波与他,柔不可耐。

    马儿轻嘶声传来,帐外士兵近帐来禀,“陛下,马已牵来。”

    他心似中箭,怒火遽然全灭。

    “若不让邺齐军中大将知我确是敬你信你,”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凉得透心,“将来如何能遵你令。”

    天边云遮月辉,夜色苍邃。

    贺喜眉沉面紧,走来一把将她拉起,按进自己怀中,觉出她在拼命挣扎,更是用了十二分的力,牢牢箍着她,低头在她耳边道:“大军拔营,给你留了一万人马,你移驾去巍州城中,等我回来。”

    如剑斩水涧,众人犹豫不决地散开些,复又合上去。

    他松手放开她,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转过来,低眼看她,沉笑道:“就知瞒不过你。”

    驿道一头有小茶铺,虽非盛夏,可人久居马背之上,行的时间一长,便也渴不可耐。

    扔了书和折子,几大步过去,撩帘而出。

    下面种种举动她全知,可她却无力参拦。

    人一抖一颤,有泪落下。

    她手指紧紧勾住他腰间袍带,哽泣不休。

    远营腾沸,一隅偏静。

    黑了,便冷。

    沈无尘慢悠悠起身,负手出铺,“何事。”

    贺喜长臂夹盔,垂首看她,眸间雾动,一扯嘴角,却也不答。

    他眸子黯淡无泽,眉落人冷,目送她一路入得帐内,又停了许久,才转身抖甲而走。

    惊然之下敛骸归营,一路上马行人慢,由是拖了三日才归。

    …………

    她一下子垂了眼,瞳底干涩得紧,心间麻木得分不出疼,半晌才哑着嗓子问了句:“沈无尘已走?”

    她瞪他,“你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她低应一声,未多言语,抬手去摸腰间黑剑,任人同昏暗沉沉的帐中尘泽混在一起,一动不动地坐着。

    竟未想到,他着甲及身御驾出营,为的竟是领军北上……

    层层苍骸中,凭甲识人,竟得此一伤。

    她驭马飞驰,未近大营北门之时已有守兵回头看见,面色俱是惊愕不已,怔怔地看着她冲栅而过,直直奔向前方大阵之中。

    除了他,还有谁能有这傲气这霸气,这胆量这能耐,来宠她。

    直驰向北。

    从未见过……他会动容至此!

    再狠得下心来。

    千军铁剑一生血,森然白骨一抹灰。

    夏水涸而泥沙堵,锈甲森骨,埋于沼中,腐之将半。

    他横吸一口冷气,蓦然转身,一下便对上她烁光扑闪的眸子,不禁咬牙,越过她头顶朝营中望去,就见先前特意留下护她移驾的一万人马已然拔营,军旗扬旆蹄踏泥飞,正往营北而来!

    她点了下头,手心里忽然起了一把冷汗,眼望远处宴声不闻之处,不禁一慌,转头去看他,见他眸定神稳,这才稍放了心。

    上天入地,有她陪他。

    他位高权重,旁的几人只顾自喝自的,掸掸凉气,不敢同他说笑。

    沈无尘松了手,眸子半阖,未论她罪,转身便要走。

    耳边乍然响起贺喜奇寒无比的一声吼:“敢上前半步者,立斩!”

    她呼吸骤然一窒,惊不能言。

    身后大营之中,远远传来人马涌动之声。

    东面远处,邺齐将领们未退未走,远远瞧着这一边,面上都是黑沉之色。

    她冷眸看他,道:“他领军回营,又无大事,你这么急做什么?”

    旁边上来几个人,就要替他开馆。

    沈无尘见众人如此,也不多拦,自己翻身下马,随手一交马缰,便撩袍入铺,同那几人随便捡了张条凳坐下。

    远山愈苍,夜色愈黑,风愈大,心愈凉。

    她本是在挣,可一听他这话,面又红,心又动,身子一下子便软了。

    松了她的手,沉沉无声而叹。

    他笑笑,不说话。

    她甩开他的手,盯着他,唇扬冷语道:“你若实不愿同我说,也罢!”

    “起来。”她开口,声在颤,止也止不住。

    不由更是火大。

    先前见她她不言,将离别时她不语,偏挑这大军将发之刻、这万人注目阵中与他争锋相对……

    他停下,转身,就见她整个人都伏在地上,泪水簌簌而落,湿了手背一片,背脊曲拱,朝他行大叩之礼。

    有风起,鼻尖便升起淡淡的血腥味。

    眼眶一酸,鼻尖忽而一红。

    这天底下也就只他一人,能对她说得出这种话来。

    日洒金茫,心似寒冰。

    …………

    英欢偏过头,避开他的手,落睫一瞬,脸色愈苍,眉动却无言。

    他也站着,大掌暖暖将她凉手包进去,半天不开口。

    想拍开盖在她脸上的大手,却是怎生都动不得。

    礼部祠祭案下几名要吏均候在一旁,默然无声,但等人前沈无尘查验过后,统着出殡诸仪。

    系紧里衣,着甲上身,将长发高高拢束起来。

    心中陡然一颤……他……

    贺喜立着,看她一直低着头不开口,不由走回半步,弯身伸手,长指触上她的脸,轻轻摩挲了一阵,未见有泪,才微展眉头,转而拨了拨她的发,薄唇横抿,戾气隐散。

    西面这边,洪微半营人马被东路军将校们层层堵住,动也动不得。

    淡夜晕光之下,他甲亮缨白,人马如松而挺,转身之刹,面庞利棱渐没,眸光笼着她的脸,冲她低声道:“还不过来。”

    感觉得到身旁众人甲片簌簌在颤,又伴着急喘抽气之声。

    他不说话,低低一笑。

    从此往后,再也不愿与他分开一刻!

    篝火仍盛,然大宴已止。

    她阖起的眸子抖了一下,手紧紧握住木栅侧缘,小吁了口气。

    皇城之内,夏日炎炎,花树锦绣,宣和池间片片睡莲犹如美人之姿,掩了羞容于荷衣之下。

    她进去,看那青骢骏驹鬃顺尾垂,马眼亮如水,心中怒气不禁消了些,左右看看,拾了把草扔去槽内,抬手摸了摸马首,站着看马儿低头大口咬嚼着草,好一会儿才微微一笑。

    血沫残尸之象她未曾见过,刀箭鏖战之刻她未曾历过,可却一意孤行要随他出战向北,他心底且动且不忍。

    “我做什么戏了。”他声音亦低,语气漠漠,将她抱得更紧。

    他俊脸在夜色下似峰而削,刀唇又开:“若不当着邰涗将领们面前行此之举,邺齐军中又有何人肯信。”

    那一日奉诏归营,一眼便见腐骨锈甲,人似被雷轰过一般,纵是再惊再恸,也全没了反应。

    他眸光窜火,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东攻吴州,我不瞒你。但,北伐燕朗之部,我将与方恺一并率军而行!”

    叫他如何……

    ……心底却痛得恨不能将这棺木砸成碎片。

    她去掰他的掌,冷笑道:“余肖请奏是否移驾至巍州城,本就不是什么急事,奈何谢明远要挑大宴之时来禀?!”

    乔妹泪落不止,不知如何答他这话,咬唇半晌,才颤声道:“奴婢从来不敢……”

    她小喘一声,抬眼瞪住他,正要开口时颊侧被他一捏,立时便酸得说不出话来。

    他转身,玄铁凛凛,凉透人心,褐眸漠光淡淡,看了看她,才低声道:“听人道你一日未进水食,来看看你是否都好。”

    英欢裙纱曼曼,身子半倚在营西废栅旁,任落日斜影长铺满地,眼望东面山头之巅,久久不动一分。

    帐外远处,宴声晏晏,火光逼夜而亮。

    他喘气,抬手撑在殿柱之侧,咬咬牙,终是抬头,大步迈了出去。

    倘是她往后出个什么意外,那他……

    她手一拨剑,登时起身,大步出帐,瞥一眼外面几个守兵,吩咐道:“传朕之令,让守营兵马由各营指挥使带了,集阵至大营北门!”

    但却无论如何都舍不下这一双眼这一个人,抛不了她对他的这一颗心这一汪情。

    他一把将她扯过来抱住,硬臂锁上她的腰,埋了头下来,贴在她耳边,低声道:“气什么。”

    黑甲战马之众犹如墨海之波,起伏不休绵延不止,两国近十万大军止于营北广川之上,但等他一人之令。

    说着话,心便沉沉一落。

    二十六日,上随大军北上,帝命云宾二州人马东进攻伐吴州,自率余师,与邰涗大军同进,仍尊上为两军主帅。

    近王帐却不歇马,定是急事。

    乌木黑森,盖板厚重,压得人人都是费力。

    大掌紧一攥缰,扯了马辔便转身,策马迎上去。

    手稍用了些力,将她紧紧一握。

    自诩无情刚强之人,但又有谁知那心底里最软最脆弱的地方,放的是谁,念的是谁,爱的又是谁。

    透过人潮间缝,依稀可见洪微领了约半营士兵,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黑甲刹那及目。

    不由一火。

    她一眯眼,上前贴近他,抬手轻摸他陡削侧庞,淡声道:“云宾二州调来的四万兵马,是去了北面,还是去了东面?”

    足下跟着他的步子,轻纱缓飘,玄锦慢摆,步步都压着心底深情。

    当日焚尸投江数千众,冲至此处,只余十数具。

    她葱指颤了一下,觉出他这重重一攥其下之意,心底不禁微微泛潮,口中叹道:“我又不会真同你生气。”

    英欢轻轻点头,抬睫瞧他一眼,抿了唇不多说,深知他的性子,自己于万众人马之前逼他一次,能得他错身相让已是不易,再不计较他说什么。

    泪涌得止也止不住,顷刻便湿了他锦袍襟前一片。

    她不动不语,僵在他怀里,长睫垂落,呼吸淡淡的。

    她小惊,怔了怔,抬手去摸他的脸,低声道:“你……”

    她双颊微粉,窘意隐没在苍苍夜色之中,佯怒道:“是你非将人逼到这地步的!”

    英欢脸色乍然变冷,足下略顿,面无表情地走过去,越过他身边时耳边忽闻低沉一笑,下一瞬人便被他拉住。

    埋了头在他身前,阻了他不让走。

    邰涗军中,自方恺以下数十将校,亲睹狄风甲骸惨状,群愤而怒涌,纵是不得君命,也要趁巍州大捷之势向北讨伐燕朗屯于仓、顺二州之部!

    她蓦然抬头,看他眼望营北之向,不禁蹙眉,问他道:“自正午至此时,大营之中两军先后已出五路,你究竟要派多少人马出去?!”

    持剑半天,才收剑入鞘,挂上腰间。

    英欢走去内帐,自床榻之下翻出那袭紫赭络璃软甲,手指轻抚,垂睫阖眼,半晌之后起身,开始宽衣解发。

    语气萧萧朗漠,没来由的叫人心疼。

    只消一想,便觉心疼。

    只一瞬,她人马便至他身前数步,脸庞潮红,轻喘吁吁,脑后束发微散,腰间黑剑触甲低鸣,眼亮神定,手中马鞭一落,撑鞍仰头,望向他,冲他道——

    “带我走。”

    现如今他回来了,征尘仆仆,只是不能再来问她一字……

    “沈大人,”身后有人轻声开口,“若是大人心中不便,且容我等替大人……”

    她继续道:“说是入夜前接报,为何不在宴前来禀?我人在你帐中那么久,都未听有人来报!再者,出帐赴宴时他亦在场,怎的不报?偏偏就在宴中等不及了?!”

    她心有欢欣,微一扬唇,催马上前几步,奔去他身侧,眉梢柔落,眼底涌水,跟着他随大军抽鞭策马朝前驰去。

    大军阵中无法多言,可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叫他明白她的心。

    驿道东面尽头之处蓦然腾起沙土一片,马踏疾驰,下一瞬便见是个军中小校,正甩鞭狂奔而来。

    她以为他是不允,不由跪行半步,伏在他脚下,哭着恳求道:“求沈大人了,真的求大人了……”

    攥着马鞭的五指不由一松,沉眉低眸,勒缰转马,朝她这边行了两步。

    贺喜坐着,大掌撑膝,双臂微屈,半晌未言,也未看她。

    他搂着她,终是如哄孩子一般,低声笑道:“先前之言,就当我从未说过……莫要再哭。”

    他回眸,见她是难得一见的乖巧,不由挑眉扯嘴,无奈低笑,口中疾吁一声,策马向前,高声传令下去,命两军彻行,向北进发!

    几碗清茶顷刻便上,又附了梅汤。

    她一下子便又喘不过气来,朝后退了小半步,膝间卡在矮栅上,才将身子稳住。

    “沈大人?”小校在外疾声一唤。

    她忍着,半晌之后微微抬头,去看他,小声道:“你不会不在。”

    沈无尘脸色微沉,转向走过去,拨开花树枝丫,一把将人揪扯出来,低眼一刹,便见一张泪水颤落的小脸。

    她抬头朝东面望了一眼,见尘沙之迹在夜色中仍然可见,不由一抿唇,快步过去,扯缰踩蹬,翻身上马。

    在帐后空地上踱了一会儿,又看看远处山峦隐雾,抬头望了阵儿当空孤月,更觉无趣起来。

    行帐周围守兵寥寥无几,多数人都被她一早遣去营中享宴,这边唯一留下的一个此时又在靠着帐柱打盹。

    都是用军旗裹着的。

    他偏过头看她一眼,蓦然松手,长臂伸去一把勾过她的腰,揽着她向前走,也不管会不会被人撞见,只是低声对她道:“宴上种种之行虽有所图,但,想要宠你之心却是时时都有。”

    她眉蹙一瞬,随即转身望他,硬扬了一下唇,小声笑着道:“倘是兵令大事,你也依我?”

    一路风过人凉,蹄踏石溅,北面人马重重之阵望之不尽,阵中黑底帅旗淡隐于苍黑夜中,只见条条傲爪金龙。

    本想过了今夜便再派人去寻,却未料到他偏偏在此时回来了。

    他大掌一松,低眼盯着她,面上清雾掩了眼中神色,声若无音般地开口,说了一句话:“我等不及。”

    她呼吸微窒,闻着他身上的味道,仰起下巴去看他。

    除他之外,还有何人能同她比肩而立,还有何人能与她执手共行!

    回神之刹,她蓦然抬手,狠狠打落他的掌,死盯着他,咬牙道:“不须你为了我,领军赴北收复仓顺二州!”

    两军庆捷大宴之夜,最后却成哀亡悼帅之殇。

    牙咬得不由更紧,眼冒怒火地盯住她——

    虽是一点不瞒她,可她却满心不是滋味。

    他也不再开口,慢慢地握了握她的手,珍且怜惜,低了眼一直看着她的侧脸,直至近帐五十步远,才挪开目光。

    她一挑眉,侧目瞥贺喜一眼,当下快步便往西面走去。

    沙土蔽天之路已过,入夜便能进越州城。

    地上帅旗裹物,诺大的一个洪字,在黯赤旗面上似刀劈血。

    左右寂静万分。

    分明是要逼他!

    时已入夏,前方驿道两边松梅秀挺不凡,虽枝硬无蕊,却也令人心头一漾。

    她手指在抖,眉蹙更紧,眼不眨地看着他,问道:“我为两军主帅,本是此役权宜之计,你何来以后让两军大将共遵我令之言!”

    他哪里会是这种人!

    身后响起几下快而沉的脚步声。

    他走回半步,一点头,眉间有褶,声音透寒:“按你的意思交代了他,他也并未多问,只拿洪微回营时用的帅旗依样敛了尸骸,又将甲胄细细拣理了一番,直到走时也未发一言,看不出他心中到底何意……”

    英欢立时松手,抬手抚发,掩去脸上尴尬之色,朝远处望去,隐隐可见一个小校纵马直驰而来,尚有二三十步时便急着冲她喊:“陛下,洪将军人马回营了!”

    话未说完,便被沈无尘大袖一扬,利落截断。

    风过缨乱,她蓦然一垂手,撇了眼去望别处。

    她不管不顾,狠狠掐了他一把,死死咬着唇,闷着头哭。

    他抬手去揉她的发,又叹又笑,开口道:“诺大天下,泱泱之世,战且未休,疆尚未定,我不会不在……你身旁。”

    苍苍人世间,多寂寥,多落寞,能得一人为之伴,殁也将行。

    竟是未留一字。

    笑却无意,悍气愈盛。

    夜色将暮,天边灰了一片下来,日头最后一分血色也被隐在远山之后。

    半晌都顺不过心头一口气。

    她挑眉,也未发怒,绕过那人便朝后面走去。

    祠祭案下官吏们依他之言,将出殡诸事吩咐下去,不多时便有人入殿来抬棺木,重重起落之间,微尘陡溅。

    她与他历经何难何苦才走到今日这一步,她又怎听得了他说这种话!

    玄甲擦拭得净折月辉,硬盔白缨搁在一旁。

    洪微奉她之谕,率邰涗京西禁军五千人马出营向北,未寻得邺齐一卒一马,却一路抵至汭江下游。

    他低笑出声,狠狠一搂她,将她死死压在怀中,哑声道:“就这般让人来看罢……”

    她一甩双袖,抬脚往北面马厩走去。

    火把红苗映得她脸庞泛粉而潮,双眸之光亮如晨星。

    将他从越州疾诏归营,却是为了让他将狄风尸骨带回京去,他心底会是个什么境地,她不敢想。

    “先前怒火泼翻,当着两军大将面前给我好看的人,是谁?”他低语,话中带笑,又存了赏慕之意。

    直待贺喜亲领军归、伐巍两军亦归,洪微之部仍是迟迟未归。

    怕她撑不住。

    那夜他曾说,待他征宛归来,再来问她心意若何……

    然大内之中却是冷意萧萧,纵是冬日三九之天亦比不上此时寒氛渗人。

    他微一点头,刀唇尤利,“依你。”

    英欢又将下巴朝上仰起些,目光直对上他眉间褶皱,眼神坚定,眸底黑蓝浅光时涌时隐,人如寒雪之间一朵梅,独艳而冷。

    他拉起她的手,牵到嘴边,轻轻咬吻她的指尖,见她微颤欲缩,才一把攥住,眸黯声低,道:“让人都知我敬慕你、信你,不好么。”

    脸色清肃,眼中水光在涌,亮得通透。

    她走到外帐,撩帘出去,让外面守兵去将青骢御马牵来,而后回帐灭了几支角烛,待光影渐黑后才去一旁马扎上坐下。

    远处人马簇拥之下,白缨闻声,缓缓一抖,玄甲侧身,战马转向。

    空空荡荡的唁堂内,乌漆楠木棺板之上无纹无案,放眼看去只是黑冷,无华无荣,只有肃穆。

    她又掉泪,垂下头,松了手,慢慢地拾袖擦了擦脸。

    洪微低头,“遵陛下之谕,一路向北,途过汭江。”

    一向成竹在胸定命轩昂之人,却能因她而这般俯首低慰,怎会不感动。

    洪微脸色沉如乌云,抬臂微抖,过去两步,弯身而下,捏住帅旗一角,缓缓朝另一侧掀过去。

    四周静得一塌糊涂。

    她握缰轻喘,目不转睛地看着侧前方他那利身硬影,心底微微一悸……

    大历十三年五月,两军破巍州,大败南岵残部,夺其财,俘邵定易独子,使押解归京,封爵赐宅。

    心下正兀自思量时,下巴猛地被他一把握住抬起。

    沈无尘背过身,眉平眸垂,低了头,看地上影照斜长,听身后脚步人声渐渐离殿而出,人却是愈发僵了。

    帐内烛烟缭绕,却是清冷。

    京中军器监小吏并同东境重镇押粮大员,此时一见那茶铺,便怎生都走不动了,忙吩咐了随行之人止马止车,待歇息一番再行。

    她只跪着不起,又重重对他叩了好几下头,才哽咽道:“奴婢愿一生侍奉将军,守墓至死。”

    沈无尘未着朝服,只一袭白衫散身,眉目间清冷不已,脸上神色淡淡的,好似心中无伤无恸,人站在殿堂之上,久久都不动一下。

    依沈无尘的性子,自当无语而敛。

    士兵虽疑却不敢问,领命而退。

    她用力掐他,阻了他的话,蹙额不语。

    竟没料到她是如此不留余地,竟是非走不可!

    英欢深吸一口气,抬手轻一挥袖,不叫他再多说,只垂了睫,不言语。

    她低眼,弯身换靴,然后又去床榻内侧掀了皮褥,摸索了一阵,抽出那把湛青之剑。

    莫论邰涗东路军中数万将兵,便是那夜在场的邺齐将领们,哪一个不是昂藏七尺却攥泪的!

    无人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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