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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在失恋以后会不会马上同别的女人结婚?————我们观看海棠大约半个月后的一天,房子向我提出这个问题。那一天妻子没在家。

    “会。”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是吗?”

    “女人也会。”

    “女人不会。我想不会。”

    “这么说,现在你一定觉得不会……”

    “哎呀,我可不是说自己的事。”

    “这不多得很吗?有的姑娘有了恋人,父母亲却不同意,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双方就吹了,吹了以后马上又跟别人结婚……这不是失恋与结婚同时进行吗?”

    “是嘛?……叔叔是跟我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

    不过,看来事情不会那么简单,的确也想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我知道房子话里有话。

    “这么说,失恋的人就不该结婚罗?”我笑着说。

    “不是这么回事————不过,也许就应该这样。”房子的目光盯着我的膝盖,“我只是想问问,失恋才半年,就有心情去结婚吗?”

    “半年。其实我觉得失恋以后第二天结婚和10年后结婚都是一码事。”

    “叔叔不跟我说正经的。”

    “我不想一本正经地考虑这种事。”

    “要是自己的事呢?”

    “自己的事?是指我自己吗?”

    房子抬头看着我笑了。我觉得她笑得很美。她似乎没有盯着我看,但眼睛里闪烁着凝视般亲昵温情的亮光。

    她为母亲的幸福祝愿祈祷,刚才这个问题是否与此有关?我心有戒备地说:“要是我自己的失恋,那已经是遥远的往事了。如果失恋是一场悲剧,可以在以后的恋爱中得到慰藉,也可以在结婚中得到医治。我只有这种平淡无奇的老掉牙的结论。”

    房子沉默不语。

    “我不沉浸在悲哀里。跟第二个女人结婚的时候,已经一大把年纪了。”

    “我不是说叔叔的事。”

    “那是谁的事?我更没有兴趣对这种问题泛泛而论,各人有各人的情况和想法。”

    “噢。”

    “是说你的对象吗?”

    我从一开始就怀疑必为此事,只是没说出口。

    房子好像心头怦怦直跳,刚才一直放在左手腕上无意识地慢慢抚摸的右手腕这时突然放开,把耳边的头发拢上去,借以掩饰突如其来的震惊。

    “不是。”她的语气坚定、斩钉截铁。

    我点燃一支烟。我突然感受到这个年轻姑娘的心灵的骚动不安,想严肃认真地对待这个问题。

    “爸爸,我说的是爸爸的事。”房子说。

    “哦?”

    她的话出乎我的意外。

    “爸爸失恋以后马上跟妈妈结了婚。以前我一无所知,做梦也没想到……我无法理解爸爸的心情,又不便问妈妈,也不能对别人谈起,就想问问叔叔……”

    “这些事你是听说的吗?别人的话未免靠得住,特别是过去的事,有的人说话不负责任。”

    “不是听来的。我看了爸爸的日记,确有其事。”

    “日记……”

    我脱口嘟囔一声。我一定双眉紧蹙,像突然撞见凶狠恶毒的闯入家宅的歹人一样怒火中烧。

    “日记本来不是记别人看的,所以我认为那是爸爸的真实感情。”

    “既然是不让别人看的日记,你不是也不该看吗?”

    “嗯。可是,爸爸已经死了……”

    “正因为死了,更不应该看。你知道死人无嘴这句话吧?你却让死人开口说话。死无对证。就是说,别人怎么说,死人不会争辩不会抗议。但是我想说的与这普通的含意相反。就是死人一开口说话,活人无法争辩无法抗议。因为对死人说的话既不能更正也不能辩解。不能更正不能辩解的话是多么可怕。这不是人说的话。古谚说死者不开口,文字作证言。你看的日记也是这样,死无对证最安全。”

    “我看爸爸日记的时候也觉得不应该,像在偷看别人的秘密,心里打鼓似的怦怦直跳。我不知道爸爸还有日记,和他的笔记本放在一起。笔记本很多,都放在旧藤条箱里。我以为是爸爸做学问的专业笔记本,看也看不懂,一直没动。这些东西和叔叔你们也没什么关系……可是到自己要离开那个家嫁出去的时候,觉得爸爸的那些东西令人怀念,就想翻翻看看。我不知道还有日记。”

    房子好像没有理解我的话,恐怕也不想努力去理解。这很自然。我也没有使用引起房子去理解的说话方式。房子也好、房子的父亲也好,我并没有明确表示是对他们的抗议。可以说,我只是面对死者虚构的权威色厉内荏地虚张声势。

    这个权威现在附在房子身上。房子看似不想盯着我,却盯着我。她的眼睛是正在谈情说爱的姑娘的眼睛,却又是脑子里装着父亲日记、对日记的内容坚信不疑而丧失自我的眼睛。

    但是,我也扪心自问。我嘲笑时子对亡夫的记忆不完整、嘲笑房子不能准确理解亡父的日记,是出于嫉妒吗?

    对于我来说,池上老师的绝对的真实只有死去。他曾经生存过的一切都不过在模糊暖昧中飘浮摇荡。时子和房子是否把老师死去的真实误解为死者的真实呢?

    因为我和池上老师的遗奏时子结婚,老师的孩子房子就跟我谈论老师和时子结婚之前的恋爱情况,想起来是一种奇妙的姻缘。

    “还有一张那个女人的相片,夹在日记里……有相片在,妈妈可能也没看见日记。”

    “是嘛。”

    “妈妈要是看见日记,会让爸爸把相片扔掉的吧。她不讨厌吗?”

    “可能是这样,连我看到相片的时候都心慌意乱。爸爸长什么模样,毫无印象,却看到爸爸的恋人的相片。你说怪不怪?”

    “长得漂亮吗?”

    “嗯。好像有点像妈妈,其实不像。脖子很长,看起来身体很弱,说不定也是病号呢。”

    “因为这个才分手的吧?说是失恋……”

    “爸爸吐血,那个女人好像就不干了。”

    我想起我当学生时候的池上老师。池上老师喜欢足利义尚,根据宗高的《将军义尚公薨逝记》等文章,断定义尚死于肺结核。那个时候,他自己也得了肺病。

    老师和时子结婚的时候,我已经大学毕业。所以,婚前半年失恋的老师也与我记忆中的弯腰曲背上下高中教室讲坛的印象有些许岁月的差异,倒觉得听见“爱子,给客人……”那一天所见到的老师的形象更接近于失恋状态。

    “看了爸爸的日记,我觉得妈妈很可怜。”房子低下头,但那一双黑眼珠往眼睫毛翻上去看着我:“叔叔,你听妈妈说过这些事吗?”

    “没有。”

    “是吗?现在我好像多少懂得妈妈离家,再婚的心情了。”

    我脸色不悦起来,但房子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话伤了我的心。

    “爸爸的心情,我似懂非懂。所以想和叔叔好好谈一谈……本来想把爸爸日记带来,可我也不愿意把他的日记给别人看。————觉得挺为难的。我说不清楚。爸爸说,那个人走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那个人家里听说爸爸吐血,大吃一惊。不过,爸爸害怕从此爱情消失。好像他认为一旦爱情冷漠在心里,自己的生命也就冰冷死亡。他得的是那种病,也许真的会死去。爸爸所说的爱情,好像与对那个女人所表示的爱情还有所不同。当然肯定包含对那个女人的爱情,但他说的恐怕是出于那种爱情的、却也许比那种爱情更广阔更深厚的爱的感情。爸爸在日记里写道,从来没有这样爱过自己,爱过邻居、自然、学问……”

    “这是理所当然的。这就是恋爱。现在你就是这样的吧?”

    “对。”房子坦率地点点头,紧接着说,“不过,爸爸是失恋了。但是他对那个女人没有埋怨憎恨,所以,那个人离开以后,爱情依然留下来。我想是爸爸努力把这个爱情留下来的吧。后来,爸爸一心一意想对那份爱情保持同样的热度。一般地说,等前面那次恋爱之后再跟别的人结婚。爸爸正好相反,要在前面那次恋爱还没有冷却、疏远的时候,立即和别人结婚,这种心理我们很难理解……”

    “可能实在熬不住寂寞吧,或者出于喜新厌旧的心理。”

    我也难以说出“也掺杂着不久于人世者的恐怖”这句话。

    “好像爸爸还不至于寂寞,也许看起来觉得喜新厌旧,但他爱情专一、贯穿下来,虽然对象变了……”

    “岂有此理!……可是,也说不定有。”

    “爸爸就这么相信的吧。”

    “你的意思是说在第一个恋人身上萌生的爱情在第二个恋人身上成熟吗?”

    “也许爸爸更多地以自我为核心来考虑问题,他只是想维持自己的爱情。”

    “说得是。爸爸很想珍惜自己的爱情。他不愿意失去自己的爱的感情。他想活下去,维持爱情高潮中的自己的生命。我也能理解爸爸的这种心情……”

    “是呀,恐怕是人之常情。”房子的话听到这儿,我突然想,这姑娘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跑到我这儿来谈论她爸爸的事呢?

    我对她的态度不冷不热,对她的观点加以反驳。但是,房子一定有什么事要对我诉说。也许正因为她也处在爱情的高潮之中,才表现出急不可耐的迫切。我必须宽慰她。

    我们去观看海棠后的半个月里,房子就两次到我家里来,今天是第三次。我想起前一次来的那天晚上时子在被窝里对我说的话。

    时子说,房子问她自己的乳房很热乎、ru头却很凉,是不是谁都这样?还有,自己的ru头又小又瘪,塌下去,这不要紧吧?

    当时,时子一边说一边轻含微笑,说:“不过,我听了以后,放下心来,看来这孩子还是黄花闺女。你说呢?”

    “哦。”

    我对母亲的心理实在有点惊愕。

    “那你看了吗?”

    “可能她心里也想让我看,但我不好说让我看,毕竟一直分开过……”

    “洗澡的时候就能看到嘛。”

    “她不会去公共澡堂……再说,平时也不在意,到快嫁人的时候,老放心不下,担惊受怕,其实什么事也没有。”

    “你好好告诉她吧。这孩子,母亲一直不在身边……”

    “我告诉她了,不要紧,用不着担心害怕。”

    我把手伸到妻子的胸脯上。现在这种动作已经不能扰乱两人的谈话。平时我常常忘记这一对乳房曾经哺育过前夫的两个孩子。我想到房子的乳房,把手从满脸充满母性表情的妻子的胸脯上缩回来。

    但是,妻子谈起了前夫的往事。

    “房子也变得敏锐脆弱起来,一谈起她的爸爸,马上就泪眼汪汪。我说爸爸经常抱着房子出去散步,回来的时候,你手里拿着咸味脆烧饼干。你还是婴儿,没长牙呢。我怕爸爸的衣服染上乳臭味,要他把房子交给我。我嘴皮都说酸了,他还是紧紧抱着房子不放,大概预感到自己很快就要离开人世吧。”

    “你说这些事,房子会伤心的。”

    “我也是怕他把病传染给房子。不过,这也好,房子说她的结核菌素反应一直都是阳性的。”

    我不再说话,渐渐睡着。但是,如果房子变得对任何事情都感觉敏锐、对平平常常的事都耿耿于怀,那她即使看了父亲的日记,也可能产生我们意想不到的心灵困惑。我由于不愿意为妻子的过去自寻烦恼。对与妻子的前夫有关的事情企图采取回避的态度,但难道就不能替房子打听一些情况吗?

    这么一想,迷迷糊糊中精神宽松下来,脑海里浮现出那株繁花似锦的大海棠树。

    “就是说,你不知道池上老师失去恋人以后爱情还没有消失就马上和别人结婚吗?”

    “怎么说呢?恐怕不是趁着爱情还没有消失,而是爱情还在继续的时候吧。能不能说是为了让爱情继续下去呢?就像叔叔你说的那样,有恋人却跟别人结婚的人多的是,爸爸好像跟他们不同,他是积极的。他相信自己的爱情,想充分展现爱情。他认为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人,现在自己可以去爱别人,所以失恋之后马上和别人结了婚。”

    “嗯,还是有非常自私性的考虑吧。”我憋不住终于说出来。

    “也许他这么想,过了这个时候,一旦爱情冷却下来,就绝不会再有爱情了。”

    “这我明白。”

    “不过,爱情是不是就跟流水一样马上流到别的人身上呢?”

    “这……”

    我想池上老师可能心里深藏着某种巨大的悲哀或者恐惧,如果解释为失恋的消沉颓丧以致病入膏育而死去,未免过于简单。刚才房子的话里也含着这个意思,我也考虑过是即将不久于人世者的恐怖,但池上老师的心态或许植根于性格中最病态最疯狂的那部分。

    最终我还是不愿意在房子的诱使下进入他的心灵深处去观察。

    “嗯,怎么说呢?你爸爸以前的恋爱,大概就跟你对海棠的感觉差不多吧……”

    “是吗?”

    房子似乎出神地凝视着远方,目光里浮动着含情脉脉的温情。

    我说这话时本未深思熟虑,一看房子的反应,表情如此美丽,刚才自己说的那句话又在心里回响。

    房子激动地脸颊微红,接着仿佛更深入一步地说:

    “我觉得爸爸很爱那个人,所以妈妈很可悲,不过,那个人也已经死了吧。”

    “是吗?什么时候?”

    “不是,我只是看了相片以后产生这样的感觉,看了那张夹在日记本里的相片,我就想见见她,奇怪吧?可是这么一来,啊,我又觉得她已经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看起来身体很虚弱吗?”

    “我这么觉得。”房子低下头,“不过,跟她结婚的人会得到幸福吗?”

    “你是说妈妈吗?”

    “噢。”

    “你不知道什么叫幸福。幸福不仅仅取决于条件。”

    “要我就不干。失恋引起身体虚弱心神悲伤这还可以理解,爸爸却很自负的样子。他只珍惜自己的爱情,不考虑爱情所给予的对象。即使不算是以前的恋人的替身,他的结婚也是为了不至于使得在以前的恋人身上燃烧起来的爱情烈焰低落下去。因为他爱以前的恋人,所以才爱后来的妈妈。因为有了以前的恋人给予他的爱情的力量,他才能够爱后来的妈妈。他不过需要妈妈为他维持在以前的恋人身上所感受到的爱情————这就是妈妈可悲可怜之处。”

    “我不知道日记是怎么写的,但不会这样机械性的吧……”

    “妈妈没有脸面嘛。她怎么想的?”

    “你现在来问我呀?”

    我本来没想这么严厉地反问。房子一听,心里吃惊,脸形都变了,两道眼皮猛然分离开来似的,连耳朵都显得凄凉。

    这又薄又小的耳朵像她母亲。妻子睡觉的时候,我从侧面看着她的耳朵,有时会想起自己的年龄。房子年轻,耳朵的色泽比时子光润,但当她悲伤惊骇的时候,那形状显得凄楚。

    现在也是由于我的一句话,房子悚然蜷缩在硬壳里。是否因为她还是意识自己是寄人篱下的孩子呢?稍不留神,就会伤害她的感情。我一边想一边对她说:

    “我呀,对你妈妈,尽量不谈和她结婚以前的那些往事。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听起来也许觉得我连时子是房子的母亲都不想承认,但房子使劲点了点头。

    我想知道池上老师的日记在他和时子结婚以后是否还继续写下去,但不便向房子打听。我的妻子如何被记载在她的前夫的日记里?我甚至感到火烧火燎的不安。

    只有房子看过日记,只有房于知道池上老师和时子结婚时的心情。我不愿意她以此作为有色眼镜来观察我们的夫妻关系。我早就觉得,要是有日记、信件留下来,就跟闹了鬼一样。

    “和你妈妈结婚以后还写日记吗?”我极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房子依然低着头,有气无力地说:“没有。”

    她的回答更加重了我的疑心。

    “如果婚后还继续写日记,你想了解的事情不是都一目了然吗?妈妈怎么样?爸爸怎么看妈妈?不是都清清楚楚吗?”

    “是呀。可是……”房子吞吞吐吐,用含糊其辞的语调说,“结婚以后,怕妈妈看见,就把日记藏起来,所以没有继续写下去。”

    “那你爸爸婚前的恋爱看来也没有继续下去,成了他的幻想吧。”我一边说一边突然想池上老师和那个恋人没有发生肉体关系。

    “趁着对前一个人的爱情还没有冷却,赶紧和别的人结婚。这种心理不是幻想就是病态。这样的日记,你爸爸在结婚的时候烧掉就好了。”

    一个死者在二三十年前的心情如今对于我来说,实在是捕风捉影虚无缥缈,只是当年的日记阻碍着我对他过去的宽容。抗拒着“过去”这种大自然的命运,变成一具木乃伊。如果子女、妻子乃至我至今还因此受到感情上的伤害,那池上老师的日记不仅是罪恶的证据,而且是罪恶本身。

    房子来和我谈论这件事,而我终于陷入挖掘妻子的遥远过去的坟墓一样的窘境,连房子都成为我嫉妒憎恨的目标。从常识上说,我也想避免出现这种状况,我并不喜欢异常心态下的疲劳。房子这样的处女,过分要求自身周围的一切也要纯而又纯,这也许很可能产生与异常心态相似的巨大麻烦。我听了房子的话后,对妻子疑神疑鬼,怀疑她和肺结核病人的池上老师婚后是否过着一种不正常的生活。我们夫妻之间从来没有深入谈论过这些事。

    “你爸爸的日记是他年轻时候写的,人是会变化的,所以我什么也不好说。但是我知道,你想不通爸爸失恋以后为什么会立刻和别的女人结婚,因此也给自己的婚事带来不安的阴影吧。”我寻找着恰当的时机,准备结束这场谈话。

    比房子谈话的内容本身更现实的问题是她为什么要来谈这些事,以及她一定把父母亲的结婚与自己面临的婚事结合起来看待。但是,我摸不透房子是如何把父亲日记里的恋爱和以后的结婚与自己现在的恋爱和结婚结合起来的。房子是否怀疑她的对象先前也有这样恋爱的经历呢?

    “看了日记以后,是不是担心什么事?”

    房子的表情又像黑眼珠上翻那样抬头看我,脸颊绯红。

    “也不是,算了,是我不好。我不该对叔叔谈这件事。”

    “没什么不好的,但我也不想打听。”

    “是的。因为不好对妈妈说,所以就想跟叔叔聊聊……叔叔说得对,不仅考虑到我自己,也要考虑到妈妈。”

    “你怎么考虑妈妈的?”

    “希望妈妈和叔叔能幸福生活……”

    “噢,谢谢你。”我显得不好意思,“像海棠那样吗?……”

    “对。”

    “不过,妈妈的两次结婚都不像你所想象得那样受到日记的影响。”

    “可是我考虑爸爸妈妈跟叔叔的想法大概不一样。”

    “也可能是这样。不过你要是把自己的婚事和他们连在一起,那就错了。”

    “没连在一起。可是……我觉得自己生得不干不净……”

    “胡说!”我勃然变色,“这是亵渎,小毛孩子怎么胡说八道!不管你的结婚多么纯洁,连自己的出生都要怀疑、反省,岂有此理?太自傲了!”

    “不,和自傲恰恰相反。要是媒人提亲,连血统什么的都查得仔仔细细。”

    “嗯。自己给自己查怎么样?查自己的出生就要查父母亲,可就是查父母亲。也不明白自己出生的命运。父母亲有一种即不自由也不负责的东西。即使父母亲是肮脏的结合,生出来的孩子,从这个孩子本身的立场来看,也不能说是污浊的。”

    房子没有回嘴,心里却好像大不以为然。

    “说自己生得不干不净,就是说要一个干干净净的自己,这就是自傲。如果用这种自傲的心理祝愿妈妈再婚后获得幸福,我们也不会高兴。”

    房子垂头丧气,边抱着雨衣边走进开始人梅的纷纷细雨里。旧雨衣好像从学生时候就一直穿着,下摆、袖子都显得短。

    我看着她身体蜷曲在硬壳里的背影。我想追上去叫住她,等妻子回来后,带她一起上街,顺便给她买一件雨衣。但是她刚才说的话还憋在心里,想到三个人在雨中散步,心情就不舒畅。

    我走上二楼,头枕胳膊躺下来。

    本来上楼想寻找那本刊登有池上老师研究足利义尚文章的旧杂志,可是懒得在壁橱的角落里翻找。这是国文学的专业杂志在老师死后发表的,含有悼念的意思。我不记得是否保存起来。老师去世以后,我收到他的一些同学联合寄来的一封印刷的信函,为了表示我的一点心意,便收到了这本杂志。

    听房子谈老师的日记以后,我想那篇文章大概是老师的唯一遗稿,兴许可以从对足利义尚的研究中窥见他的心理、性格,但一转念,觉得我现在和老师生前的妻子时子共同生活,却企图从那篇文章中搜寻妻子前夫的什么秘密,未免凄惨。

    可是,时子记忆中的丈夫与房子幻想中的父亲,尽管是同一个池上老师,形象却大相径庭。老师死去的时候,房子还是婴儿,她没有父亲的记忆。

    后来,母亲弃子女而去。即使出生存在着神秘的命运,养育却是母亲的责任。在即将结婚之际,比起自己的出生,也许房子更苦恼自己畸形的成长。最近,房子的养父母、她的叔叔婶婶好像默认房子和亲身母亲来往。叔叔婶婶对房子有了对象以后变得情绪高涨、心态开放、眷恋母亲又是怎么想的呢?

    我心想刚才对房子不该那么生硬,但她一走,我心里老大不高兴,只好等妻子回来。

    妻子累兮兮地回来了。

    好像出过一身汗,她开始整理腰带下的和服衬衣。她的动作不急不慢,一丝不苟。平时我司空见惯,今天却焦急烦躁。和服长衬衫脱掉后,剩下贴身衬衣,她敞怀转身弯下腰去。

    “我说呀,把衣服挂起来好不好?”

    “等一会儿,我难受。今天没烧洗澡水吧?在电车里我的脚被踩得一塌糊涂。”对子一边说一边把左脚伸出来宽松地坐着,露出脚掌心。布袜子也脱下来扔在一旁。

    我没好气地说:“房子来了。”

    “是吗?回去了吗?”时子右手按着草席稍稍转过身来,但没有瞧我的脸,说,“怎么星期天还来……”

    “星期天怎么啦?”

    “星期天不是跟对象在一起吗?”

    “哦。”

    “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一个小时以前吧。”

    “是嘛。让房子烧洗澡水就好了。”

    我有点气恼,沉默下来。

    时子抱着和眼长衬衫站起来,把衣服挂在衣架上,一边说:“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呀?”一边把衣架挂在走廊上。

    从饭馆叫来寿司,两人吃了晚饭。

    睡前时子烧了一壶水拿到洗澡间擦身子,我听着里面没声音了,却老不见出来,便起身去看,只见她穿着睡衣呆呆地坐在梳妆镜前面,从镜子里看着站在她后面的我,说:“房子在这里化妆以后走的吗?”

    “是吗?可能是吧。”

    “我的一支口红没了。”

    “什么?”

    “被她拿走了。”

    “不会吧。”我轻松地说,“下一次你给房子买一件雨衣吧。”

    “雨衣?……口红还是被她拿走了。大概不是想偷,跟自己没有想要别人的不一样。只是,一看我用的口红,突然想要。女孩子常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偷东西的毛病,可这孩子没这个毛病呀。”

    “偷东西?”

    “这孩子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伤心的事?没对你说什么吗?”

    “说了。你到外面来……”

    “拿走我的口红,也不适合她用,太老气……这种颜色,我抹可能嫌太鲜艳。”

    时子把脸靠近镜子抹口红让我看,脸上的淡妆已经洗净,只有嘴唇鲜红,格外显眼。她抹的口红比平时的鲜艳。我一边端详一边说:“会不会掉到什么地方?”

    “没掉下来。她把我没用完的口红拿走了。”

    “行了。算了吧……”

    我从身后把手放在时子的双肩上。她握着我的手站起来,走到走廊上还一直不放开。我一边在昏黑里走着一边感觉到她的口红。

    “她都说什么来着?告诉我……”妻子撒娇似的说。

    我把嘴唇贴在妻子的嘴唇上。

    “别……”时子靠在我的胸脯上,说,“房子对你说什么话,我来猜猜看吧。她说,叔叔是不是不想和这第一个女人结婚?”

    “混账话!”我在妻子脸颊上打了一个巴掌。我自己都感到惊骇,时子捂着脸,呼吸越来越急促。

    “她最近对我就这么说的吧!对我……”

    我赶快避开妻子的锋芒,转移话题:“今天房子谈的,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问你以前的婚姻生活幸福不幸福……”

    “以前的婚姻?……她怎么说的?”

    “好像耿耿于怀。”

    “你呢?”

    “别胡说!”我坚决否定,但转口又说,“可是,跟病人在一起……这种夫妻关系能维持多久呢?”

    “我不愿意听。”

    “能维持多久?……”

    “到死。”

    “到死?”

    “对。到死为止。”

    她冷酷的叫喊使我浑身颤抖。

    “对一个快死的病人?……”

    “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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