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咸池带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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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他的孩子尚未出世，便连同他的娘亲一同横死。
可是，他们是姐弟啊，他们不像，还有谁像？
刘徽心念甫动，袖下三十二骨扇骤然透出利刃，足下飞掠，疾袭如风！
正那一瞬间，咸池泄口之侧飞起一道紫色人影，半空中在明严背后又补上一掌，将他生生又击回画舫之上！
一切都是空空如也。
然而今日，他的……是他的孩子，再一次胎死腹中……是他亲自下的手！
是她的书箧！当年在泰丰源说书被捕时丢了的书箧！
浪荡词的第二个结局中，她看得出他语意的寥落。
那明严果有防备，动作竟是奇快，矮身避过之刹，指上韧丝破风而出。刘徽与云沉澜相处日久，对这路数已然烂熟于心。更何况云沉澜乃是用十根，明严只有一根。骨扇蓬然展开，白光乍现，那韧丝嗤地被削断。
那一日见他，他早已经算好这一切了。
刘徽死死地攥住她的腕，咬牙道：“你怎会……怎会……我明明……”
男子垂眼，目光落到他半露出九龙滚金袖口的手指上。金丝指环凌厉生光，暮色中，若非眼力极好，定是看不见那几近透明的柔韧细丝。
文中之人，未必不是她身边之人。文中人之言，未必不是她自心而发。文中人所历之事，未必不是她亲身所历、所见、所感。
刘徽刀刃压上明严颈侧之际，被他伸手死死抵住，冷声道：“你要杀我，起码让我死个明白。”
云中君不曾教过他雪山炼气这等妖术，其他功夫，练得再好，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背在身后的手指习惯性地屈起。这是一个警觉的姿势。
“都平身罢。”
这一个人出现得何其突然，这一掌又何其毒辣。明严受了刘徽一掌，并未出声，然而在这一掌之下，却猝不及防痛哼一声。
他说：你写下去吧，我喜欢看。
云沉澜气若游丝，却极力睁开眼来，嘴角扯出一个笑意：“没……了，也好。正合、你意。”
她浅尝辄止。移开时，刘徽看见她眼中映出一片青紫。
亲卫亲军在咸池瀑布、淇水上下整整寻找了七日七夜，只找到了画舫的残骸碎片，不见半具尸骨。
“刘郎，这云家妖女易了容，想把你糊弄过去啊！”语声娇啭，似嗔似谄，他一把抽落地上人的束发金冠，乌云般的发散了下来。扯着那发，从后脑勺拔出一根金针，只见“明严”面相骤变，上挑凤眸稍稍下落成狐狸媚眼，脸颊轮廓顿时化作柔和。
左钧直绕了两圈，咭咭笑了两声，生平第一次做了爬树翻墙的事情。
心头似被大槌一擂，脑子里嗡嗡作响。他艰难地蠕动着口唇，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又颤抖，仿佛并不是他的。
左钧直是眼睁睁地看着画舫坠落天边的。
画舫猛烈地摇晃起来，像垂死之前的挣扎。湍流急旋咆哮，奔雷之声有似万马奔腾、千山崩颓。
寰宇寥廓，残阳胜血。
永远，也见不到了。
春等过了夏，夏等过了秋。院里的桂子又开了，左钧直独自开了一坛三年前翛翛酿的桂花酒，香远而益清。
明严道：“我死之后，你便能释怀？”
“小殿下没有一起来么？沉澜倒是十分想念他。”
她于是知道云沉澜赶在明严之前扮作明严上了画舫。
这是个懂得自保的人。或许是因为女帝曾经被她异母兄长害过，这个人除非是面对女帝、云中君和云沉澜三人，从不会卸下防备。他十数年来寻找过无数机会，却从未成功接近到明严身边三尺。
咸池之下，砅崖转石，万壑惊雷。人落下去，必然粉身碎骨。
床头柜翻倒在地。左钧直扶起来时，竟觉得很重，里面哐哐啷啷一阵响。好奇拉开底下的抽屉，一个乌漆斑驳的书箧映入眼帘。
云沉澜所居之地，在咸池另一侧的桃花坞。
一格一格，满满的俱是她的稿子。一沓一沓地被写着时间的木签间隔来开。从嘲哳曲，到呻|吟赋，到猖狂语，到浪荡词，写废的、重写的、修改的，俱在里面，一纸未落。
刘徽的脸色登时大变，身子晃了两晃，摇摇欲坠。
画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怕是永远也无从知晓了。然而刘徽那一声吼叫，在四面山峰中久久回荡不休，痛苦至极，绝望至极。
刘徽住的房间里一片凌乱，像是有盗贼来过。左钧直燃了灯，找到拂尘，将桌椅橱柜上积起的厚厚尘土和边边角角上结着的蛛网一点点打扫干净。
她极力回想，那日她口出狂言，被虞少卿——这也是她后来才对应上名字的——指责。那时二楼包厢上，确有另一个未露真容的人对她说：“小孩儿，你这小小年纪的，这些故事呀话儿呀，都是从何处听来？”
左钧直不易醉。然而几口酒下去，仍有些面热。
刘徽淡笑着点了下头，“沉澜今天身子有些不适，所以是臣过来迎接陛下。”
自上船后他便一直站在那里，不肯入舱。那一头正对着天际斜阳、咸池泄口和桃花坞。
三绝书局到左钧直之手，更是在朝廷放手之后。
苍天在玩弄他么？他做了什么，苍天要如此惩罚他？
原来这三年，他对她的关心，从未少过。一笺薄薄稿纸，每日四五百字，维系起心意的通连。
她从契书中看到，这书局到她手上，流转了五次，将刘徽的痕迹，洗得干干净净。
大约是因为云沉澜半张脸生了朱砂记，他从没意识到云沉澜和明严长得如此之像。
刘徽大笑：“我当你是个人物，没想到这么磨磨唧唧！”猛然收刃，一掌运起十二分劲力，当胸击上。那一掌力重千钧，足可崩山碎石。明严身后栏杆俱碎，一口鲜血喷出，枯叶一般飞入咸池。
刘徽魂魄早已失却，痴人一般地呆坐着。
她知道，可能她再也见不到刘徽了。
所以他才会费尽心思，从云沉澜下手。天知道他看见云沉澜真容的那一刹，心中有多惊讶，转瞬间又有多欣喜。
刘徽望着船舷上立着的明严，心中隐隐有些异样的感觉。
女献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凄然道：“你……杀我？你竟为了这妖女……杀我？刘郎……你好……”
左钧直自己又灌了几口酒。月色真好。
可她当时年少轻狂，只将他的话视作挑衅。
刘徽极有文才。她从来都知道。
这一声却是女声。
左钧直抿着酒，翻开了此前刘徽塞给她的三绝书局的契书。
朝廷没有查出任何东西来。店铺都已经换到了清白人的手上，只能再度放开。
她微闭了眼，却含了笑意，仿佛是轻轻的吟叹。
“陛下孤身而来，怎未多带些护卫？”
明严微微点头，远远眺望咸池泄口处看似波澜不惊的急流。
原来刘徽都看了。不但都看了，还看得仔仔细细，不厌其烦地去帮她润了色。
很多事情，她没有再问，他也没有多说。无需解释，彼此，都早已经明了了。
宅子外面、院庭里边的大树没了人打理，愈发长得狂妄恣肆。
云沉澜奋力昂起头来，一吻羽絮般落上了他的唇。
现在细细去回忆那时的细节，那人当就是刘徽。那日同她说话的人何其之多，他说了那样的一句话，分明是有意为她开脱，可她全然没放在心上。
是云沉澜。
庭中杂草丛生，吟虫鸣叫。撒金碧桃的浓密枝叶旁逸斜出，夜风中飒飒有声。
只有云沉澜扮得出明严的天家气势，只有云沉澜知晓明严的一切细节、习惯、甚至说话的表情和风格……她扮起明严来，巨细无遗，分毫不差，连刘徽也骗得过。
万劫不复。
然而刘徽显然早有安排。
仇人仇人，仇人有了自己的亲骨肉，那到底是仇人、还是亲人？
明严道：“你不过是因被朕的母皇杀了妻儿，朕母皇的父母、兄弟姐妹，俱被你们北齐人勾结逆臣所害。朕的皇叔双腿均废，和母皇一同为你们北齐皇帝所掳，险些凌|辱致死，这些帐，又怎么算？”
他说：好好儿的，为何要改结局？
“我知你……从未对我真心，但，最后一次……亲亲我……好不好？”
他说：爷没说停，你便得继续写。
赤色珠子并朱红穗子在门楣上轻摇，叩得门板叮叮作响。
三年虚以委蛇，三年以仇为亲，等的便是此刻！
刘徽拔刃，血箭喷涌而出，女献踉跄后退两步，一步踩空，落入湍急水流，很快便被冲下了百丈瀑布。
桃花谢去，水自长东。风流尽，人易老。
她颤着手抽出一张浪荡词的稿纸，只见上面文字用朱墨圈点评判了许多，或是文法上的修改，或是一字一词的变动。她当时写浪荡词的时候，觉得刘徽已经不看她的稿子，便置气一般写得潦草了许多，不再似以往精雕细琢，反复推敲。后来出了书，她也不曾回头看过。
文乃心声。纵然是编故事，字里行间，也难免为写作之人的情绪所左右。
那些亲卫正要将左钧直扭缚起来，五彩云龙玉辂的车帘掀起，身着天蓝四合如意龙袍的威严男子缓步下地。
刘徽行刺一事，明严虽未声张，私底下却严加查探。繁楼、三绝书局等刘徽过去的店铺，俱遭到了查封。
云沉澜的头颅被女献揪住头发后仰着，双眸紧闭，面若金纸。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可她就是这么做了。
“今天出宫，嬉闹了一整日，现在累得睡了。明儿带他见皇姐罢。”
她做这些事情做得高兴，仿佛刘徽就在院中看着她，素色芳风三十二骨扇半掩了脸，赞一声：爬得好！
“刘徽……”云沉澜吃力地抬起带血的手，勾住他的脖子，“我是真的……爱你呵……”
浩浩水流向天边聚涌而去，轰然跌落九天，飞雪溅玉，泄入百丈陡壁之下的汤汤淇水，磅礴奔流，滔滔向东。
亲卫的刀剑哗啦啦横了过来，将左钧直压倒地下。左钧直也顾不得许多，高声大喊道：“臣左钧直求见皇上！皇上万勿去咸池，恐遭刺杀！”
咸池之畔，明严负手而立，一身雍贵天家气势，苍茫天地间峙如山岳。
她和明严赶到之时，行驿的内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明严漠然打量面前的男子，“朕见的是自己的姐姐，用得着什么护卫？”
“你……”
左钧直又一一抽开其他的抽屉，身子一软跌坐在床边上。
一艘云纹画舫缓缓排水而来，靠得岸边，数名绣衣僮仆置好楠木舷梯，伏跪两侧。舫上青白锦衣的伟岸男子屈膝伏地，恭迎上尊。
“刘郎，你那一掌这妖女早有防范，她水性好，纵是落入淇水也死不了！若不是我补那一掌……”
刘徽道：“我只要你死。”
明严那里也没有云沉澜的半点消息。
一片混乱中，他拾了她的书箧，留存至今。
月魄如冰。
心意忽动，索性提了酒，晃晃悠悠，晃到了那一个几乎已经荒芜的宅子边上。
“让她过来。”
她不善商，可也看得出这一封契书拟得何等周密详尽。无需她上心，那书局自会规规矩矩兢兢业业运作下去。
刘徽眼中的血色一点一点的崩裂开来，很快双目通红，像一匹绝望的困兽，忽然仰头猛然长长嘶吼一声，痛不可抑。
云沉澜的眼底似清明了些，“只要我想……”她喘了口气，有些狡黠的神色，“这事儿，我娘对我爹……也干过……”
白日里竟有三绝书局的人来寻她，问《浪荡词》可否付梓，另带来一封银票，却是书局红利。那人老实恭敬，口口声声，呼的是东家。
刘徽手中扇刃猛然刺出，直透女献心房。
她最心底的那些想法，那些从未向人倾诉过的东西，他都知晓。
只是明严再警觉又能如何。
咸池如镜，接天处被映得通红，与红霞争艳。另半边湖碧水澹澹生烟，瑟瑟苍然。
明严他见过许多次，各种场合。这个姿势他太熟悉了。
微漠的希望在日复一日的沉寂中被磨蚀殆尽。
明严跳了咸池。倘不是林玖下了狠手，他便真的也从咸池泄口跃了下去。
云沉澜紧紧抱着刘徽，随着那万丈飞空白练，直直落下。
莫非、莫非刘徽那天，就在泰丰源？
舫至波心。杀机已现。
飞沫翻涌，水烟腾空。二人在千山万壑匹练遥峰之间，渺小如尘。刹那间被翻涌洪波吞噬不见。
她的心在那一瞬如坠冰窟。
又翻几张，好些句子都被他用红线画出来，却没有写字。左钧直细细一看，才知都是她的心迹之语。
左钧直一路狂奔，五脏六腑都要被颠了出来。眼看快至咸池，仍不见皇家舆驾，焦急万分。转过一片树林，只见浩荡一队人马，宝盖金黄，旗帜飘飞，心中大喜，顾不得马儿已经一身的汗，急急催了直奔车队之前。
他明明是要为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报仇雪恨，为何结果却是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刘徽……要恨就恨我吧……他究竟是我的亲弟弟，我不能让你……”
明严示意身后数名内侍止步，抬足上了画舫。
“刘徽，你不久便是朕的姐夫了，无需拘礼。”
稿纸上的墨迹洇湿开来，黑的红的，化在一起，模糊不清，再也分不开了。
明严面上现出惊讶之色，刘徽道：“天蚕之丝，金玉之质。然天下万物，有生有克。这扇子，便是用来克你们云氏的妖术的！”明严此时手无长物，只是仗着轻功躲闪，刘徽追赶之际，将舫上绣衣僮仆和船工舵手斩杀殆尽。那舫失了控制，顺着水流飘飘荡荡向咸池泄口而去。
只是心头更凉。
“……早就……知道你是谁……了。我……我同父亲一般，生来……触觉敏于……常人。我们的朱砂记……情绪波动……会烫……你未让我……见过，我却第一次就……摸出来了。”
如今想来，她当时要是机敏，便该顺着他的话头，推说所言俱是坊间流传，并非自己所思所想，更不去唱那十八摸，或许能逃过一劫。
云沉澜失了女献的拉扯，软软倒地。刘徽茫茫然竟伸出手去，将她托住，却见她身下一片殷红，触目惊心的暗红血液如涓涓细流，在船板上蜿蜒开来。
他知道她的希望，已经于那个时候渐渐地淡了。这一点，兴许她自己当时都不知道。
十多年前，他的孩子尚未出世，便连同他的娘亲一同横死。
可是，他们是姐弟啊，他们不像，还有谁像？
刘徽心念甫动，袖下三十二骨扇骤然透出利刃，足下飞掠，疾袭如风！
正那一瞬间，咸池泄口之侧飞起一道紫色人影，半空中在明严背后又补上一掌，将他生生又击回画舫之上！
一切都是空空如也。
然而今日，他的……是他的孩子，再一次胎死腹中……是他亲自下的手！
是她的书箧！当年在泰丰源说书被捕时丢了的书箧！
浪荡词的第二个结局中，她看得出他语意的寥落。
那明严果有防备，动作竟是奇快，矮身避过之刹，指上韧丝破风而出。刘徽与云沉澜相处日久，对这路数已然烂熟于心。更何况云沉澜乃是用十根，明严只有一根。骨扇蓬然展开，白光乍现，那韧丝嗤地被削断。
那一日见他，他早已经算好这一切了。
刘徽死死地攥住她的腕，咬牙道：“你怎会……怎会……我明明……”
男子垂眼，目光落到他半露出九龙滚金袖口的手指上。金丝指环凌厉生光，暮色中，若非眼力极好，定是看不见那几近透明的柔韧细丝。
文中之人，未必不是她身边之人。文中人之言，未必不是她自心而发。文中人所历之事，未必不是她亲身所历、所见、所感。
刘徽刀刃压上明严颈侧之际，被他伸手死死抵住，冷声道：“你要杀我，起码让我死个明白。”
云中君不曾教过他雪山炼气这等妖术，其他功夫，练得再好，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背在身后的手指习惯性地屈起。这是一个警觉的姿势。
“都平身罢。”
这一个人出现得何其突然，这一掌又何其毒辣。明严受了刘徽一掌，并未出声，然而在这一掌之下，却猝不及防痛哼一声。
他说：你写下去吧，我喜欢看。
云沉澜气若游丝，却极力睁开眼来，嘴角扯出一个笑意：“没……了，也好。正合、你意。”
她浅尝辄止。移开时，刘徽看见她眼中映出一片青紫。
亲卫亲军在咸池瀑布、淇水上下整整寻找了七日七夜，只找到了画舫的残骸碎片，不见半具尸骨。
“刘郎，这云家妖女易了容，想把你糊弄过去啊！”语声娇啭，似嗔似谄，他一把抽落地上人的束发金冠，乌云般的发散了下来。扯着那发，从后脑勺拔出一根金针，只见“明严”面相骤变，上挑凤眸稍稍下落成狐狸媚眼，脸颊轮廓顿时化作柔和。
左钧直绕了两圈，咭咭笑了两声，生平第一次做了爬树翻墙的事情。
心头似被大槌一擂，脑子里嗡嗡作响。他艰难地蠕动着口唇，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又颤抖，仿佛并不是他的。
左钧直是眼睁睁地看着画舫坠落天边的。
画舫猛烈地摇晃起来，像垂死之前的挣扎。湍流急旋咆哮，奔雷之声有似万马奔腾、千山崩颓。
寰宇寥廓，残阳胜血。
永远，也见不到了。
春等过了夏，夏等过了秋。院里的桂子又开了，左钧直独自开了一坛三年前翛翛酿的桂花酒，香远而益清。
明严道：“我死之后，你便能释怀？”
“小殿下没有一起来么？沉澜倒是十分想念他。”
她于是知道云沉澜赶在明严之前扮作明严上了画舫。
这是个懂得自保的人。或许是因为女帝曾经被她异母兄长害过，这个人除非是面对女帝、云中君和云沉澜三人，从不会卸下防备。他十数年来寻找过无数机会，却从未成功接近到明严身边三尺。
咸池之下，砅崖转石，万壑惊雷。人落下去，必然粉身碎骨。
床头柜翻倒在地。左钧直扶起来时，竟觉得很重，里面哐哐啷啷一阵响。好奇拉开底下的抽屉，一个乌漆斑驳的书箧映入眼帘。
云沉澜所居之地，在咸池另一侧的桃花坞。
一格一格，满满的俱是她的稿子。一沓一沓地被写着时间的木签间隔来开。从嘲哳曲，到呻|吟赋，到猖狂语，到浪荡词，写废的、重写的、修改的，俱在里面，一纸未落。
刘徽的脸色登时大变，身子晃了两晃，摇摇欲坠。
画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怕是永远也无从知晓了。然而刘徽那一声吼叫，在四面山峰中久久回荡不休，痛苦至极，绝望至极。
刘徽住的房间里一片凌乱，像是有盗贼来过。左钧直燃了灯，找到拂尘，将桌椅橱柜上积起的厚厚尘土和边边角角上结着的蛛网一点点打扫干净。
她极力回想，那日她口出狂言，被虞少卿——这也是她后来才对应上名字的——指责。那时二楼包厢上，确有另一个未露真容的人对她说：“小孩儿，你这小小年纪的，这些故事呀话儿呀，都是从何处听来？”
左钧直不易醉。然而几口酒下去，仍有些面热。
刘徽淡笑着点了下头，“沉澜今天身子有些不适，所以是臣过来迎接陛下。”
自上船后他便一直站在那里，不肯入舱。那一头正对着天际斜阳、咸池泄口和桃花坞。
三绝书局到左钧直之手，更是在朝廷放手之后。
苍天在玩弄他么？他做了什么，苍天要如此惩罚他？
原来这三年，他对她的关心，从未少过。一笺薄薄稿纸，每日四五百字，维系起心意的通连。
她从契书中看到，这书局到她手上，流转了五次，将刘徽的痕迹，洗得干干净净。
大约是因为云沉澜半张脸生了朱砂记，他从没意识到云沉澜和明严长得如此之像。
刘徽大笑：“我当你是个人物，没想到这么磨磨唧唧！”猛然收刃，一掌运起十二分劲力，当胸击上。那一掌力重千钧，足可崩山碎石。明严身后栏杆俱碎，一口鲜血喷出，枯叶一般飞入咸池。
刘徽魂魄早已失却，痴人一般地呆坐着。
她知道，可能她再也见不到刘徽了。
所以他才会费尽心思，从云沉澜下手。天知道他看见云沉澜真容的那一刹，心中有多惊讶，转瞬间又有多欣喜。
刘徽望着船舷上立着的明严，心中隐隐有些异样的感觉。
女献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凄然道：“你……杀我？你竟为了这妖女……杀我？刘郎……你好……”
左钧直自己又灌了几口酒。月色真好。
可她当时年少轻狂，只将他的话视作挑衅。
刘徽极有文才。她从来都知道。
这一声却是女声。
左钧直抿着酒，翻开了此前刘徽塞给她的三绝书局的契书。
朝廷没有查出任何东西来。店铺都已经换到了清白人的手上，只能再度放开。
她微闭了眼，却含了笑意，仿佛是轻轻的吟叹。
“陛下孤身而来，怎未多带些护卫？”
明严微微点头，远远眺望咸池泄口处看似波澜不惊的急流。
原来刘徽都看了。不但都看了，还看得仔仔细细，不厌其烦地去帮她润了色。
很多事情，她没有再问，他也没有多说。无需解释，彼此，都早已经明了了。
宅子外面、院庭里边的大树没了人打理，愈发长得狂妄恣肆。
云沉澜奋力昂起头来，一吻羽絮般落上了他的唇。
现在细细去回忆那时的细节，那人当就是刘徽。那日同她说话的人何其之多，他说了那样的一句话，分明是有意为她开脱，可她全然没放在心上。
是云沉澜。
庭中杂草丛生，吟虫鸣叫。撒金碧桃的浓密枝叶旁逸斜出，夜风中飒飒有声。
只有云沉澜扮得出明严的天家气势，只有云沉澜知晓明严的一切细节、习惯、甚至说话的表情和风格……她扮起明严来，巨细无遗，分毫不差，连刘徽也骗得过。
万劫不复。
然而刘徽显然早有安排。
仇人仇人，仇人有了自己的亲骨肉，那到底是仇人、还是亲人？
明严道：“你不过是因被朕的母皇杀了妻儿，朕母皇的父母、兄弟姐妹，俱被你们北齐人勾结逆臣所害。朕的皇叔双腿均废，和母皇一同为你们北齐皇帝所掳，险些凌|辱致死，这些帐，又怎么算？”
他说：好好儿的，为何要改结局？
“我知你……从未对我真心，但，最后一次……亲亲我……好不好？”
他说：爷没说停，你便得继续写。
赤色珠子并朱红穗子在门楣上轻摇，叩得门板叮叮作响。
三年虚以委蛇，三年以仇为亲，等的便是此刻！
刘徽拔刃，血箭喷涌而出，女献踉跄后退两步，一步踩空，落入湍急水流，很快便被冲下了百丈瀑布。
桃花谢去，水自长东。风流尽，人易老。
她颤着手抽出一张浪荡词的稿纸，只见上面文字用朱墨圈点评判了许多，或是文法上的修改，或是一字一词的变动。她当时写浪荡词的时候，觉得刘徽已经不看她的稿子，便置气一般写得潦草了许多，不再似以往精雕细琢，反复推敲。后来出了书，她也不曾回头看过。
文乃心声。纵然是编故事，字里行间，也难免为写作之人的情绪所左右。
那些亲卫正要将左钧直扭缚起来，五彩云龙玉辂的车帘掀起，身着天蓝四合如意龙袍的威严男子缓步下地。
刘徽行刺一事，明严虽未声张，私底下却严加查探。繁楼、三绝书局等刘徽过去的店铺，俱遭到了查封。
云沉澜的头颅被女献揪住头发后仰着，双眸紧闭，面若金纸。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可她就是这么做了。
“今天出宫，嬉闹了一整日，现在累得睡了。明儿带他见皇姐罢。”
她做这些事情做得高兴，仿佛刘徽就在院中看着她，素色芳风三十二骨扇半掩了脸，赞一声：爬得好！
“刘徽……”云沉澜吃力地抬起带血的手，勾住他的脖子，“我是真的……爱你呵……”
浩浩水流向天边聚涌而去，轰然跌落九天，飞雪溅玉，泄入百丈陡壁之下的汤汤淇水，磅礴奔流，滔滔向东。
亲卫的刀剑哗啦啦横了过来，将左钧直压倒地下。左钧直也顾不得许多，高声大喊道：“臣左钧直求见皇上！皇上万勿去咸池，恐遭刺杀！”
咸池之畔，明严负手而立，一身雍贵天家气势，苍茫天地间峙如山岳。
她和明严赶到之时，行驿的内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明严漠然打量面前的男子，“朕见的是自己的姐姐，用得着什么护卫？”
“你……”
左钧直又一一抽开其他的抽屉，身子一软跌坐在床边上。
一艘云纹画舫缓缓排水而来，靠得岸边，数名绣衣僮仆置好楠木舷梯，伏跪两侧。舫上青白锦衣的伟岸男子屈膝伏地，恭迎上尊。
“刘郎，你那一掌这妖女早有防范，她水性好，纵是落入淇水也死不了！若不是我补那一掌……”
刘徽道：“我只要你死。”
明严那里也没有云沉澜的半点消息。
一片混乱中，他拾了她的书箧，留存至今。
月魄如冰。
心意忽动，索性提了酒，晃晃悠悠，晃到了那一个几乎已经荒芜的宅子边上。
“让她过来。”
她不善商，可也看得出这一封契书拟得何等周密详尽。无需她上心，那书局自会规规矩矩兢兢业业运作下去。
刘徽眼中的血色一点一点的崩裂开来，很快双目通红，像一匹绝望的困兽，忽然仰头猛然长长嘶吼一声，痛不可抑。
云沉澜的眼底似清明了些，“只要我想……”她喘了口气，有些狡黠的神色，“这事儿，我娘对我爹……也干过……”
白日里竟有三绝书局的人来寻她，问《浪荡词》可否付梓，另带来一封银票，却是书局红利。那人老实恭敬，口口声声，呼的是东家。
刘徽手中扇刃猛然刺出，直透女献心房。
她最心底的那些想法，那些从未向人倾诉过的东西，他都知晓。
只是明严再警觉又能如何。
咸池如镜，接天处被映得通红，与红霞争艳。另半边湖碧水澹澹生烟，瑟瑟苍然。
明严他见过许多次，各种场合。这个姿势他太熟悉了。
微漠的希望在日复一日的沉寂中被磨蚀殆尽。
明严跳了咸池。倘不是林玖下了狠手，他便真的也从咸池泄口跃了下去。
云沉澜紧紧抱着刘徽，随着那万丈飞空白练，直直落下。
莫非、莫非刘徽那天，就在泰丰源？
舫至波心。杀机已现。
飞沫翻涌，水烟腾空。二人在千山万壑匹练遥峰之间，渺小如尘。刹那间被翻涌洪波吞噬不见。
她的心在那一瞬如坠冰窟。
又翻几张，好些句子都被他用红线画出来，却没有写字。左钧直细细一看，才知都是她的心迹之语。
左钧直一路狂奔，五脏六腑都要被颠了出来。眼看快至咸池，仍不见皇家舆驾，焦急万分。转过一片树林，只见浩荡一队人马，宝盖金黄，旗帜飘飞，心中大喜，顾不得马儿已经一身的汗，急急催了直奔车队之前。
他明明是要为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报仇雪恨，为何结果却是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刘徽……要恨就恨我吧……他究竟是我的亲弟弟，我不能让你……”
明严示意身后数名内侍止步，抬足上了画舫。
“刘徽，你不久便是朕的姐夫了，无需拘礼。”
稿纸上的墨迹洇湿开来，黑的红的，化在一起，模糊不清，再也分不开了。
明严面上现出惊讶之色，刘徽道：“天蚕之丝，金玉之质。然天下万物，有生有克。这扇子，便是用来克你们云氏的妖术的！”明严此时手无长物，只是仗着轻功躲闪，刘徽追赶之际，将舫上绣衣僮仆和船工舵手斩杀殆尽。那舫失了控制，顺着水流飘飘荡荡向咸池泄口而去。
只是心头更凉。
“……早就……知道你是谁……了。我……我同父亲一般，生来……触觉敏于……常人。我们的朱砂记……情绪波动……会烫……你未让我……见过，我却第一次就……摸出来了。”
如今想来，她当时要是机敏，便该顺着他的话头，推说所言俱是坊间流传，并非自己所思所想，更不去唱那十八摸，或许能逃过一劫。
云沉澜失了女献的拉扯，软软倒地。刘徽茫茫然竟伸出手去，将她托住，却见她身下一片殷红，触目惊心的暗红血液如涓涓细流，在船板上蜿蜒开来。
他知道她的希望，已经于那个时候渐渐地淡了。这一点，兴许她自己当时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