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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黎明之前(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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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姐不在,晚上叫梁子上来不好。想着明天自己收拾,没想到你会来。”

    陈当好坐在座位上,因为看不清黑板上的“膏”字怎么写而伸长了脖子。

    “你说过我们之间很像。”这话是陈当好胡诌,她在炸他。季明瑞没有上当:“我不可能说过这种话。当好,不早了,我没有心思跟你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小事吵架。”

    她心里那层朦胧的恻隐之心再次消失殆尽。他拥抱着她,她闭上眼睛。

    季明瑞走路总是很稳,每一步都踩得踏实。他一步一步上楼,一步一步走到陈当好的房间去,屋子里没开灯,只有窗户开着,随着风吹进来季明瑞闻到屋子里浓烈的香水味。

    他把她当作什么?红颜知己?陈当好在心里发出冷笑。她忽然明白,季明瑞不爱吴羡,却也不爱她。他最爱的只是他自己,有些人自出生开始就明确知道只爱自己,他们的人生不需要爱情,爱情是他们想象中来给自己镀金的东西。好像有了她,季明瑞就可以在心里跟自己说,他也是有爱情的,他也是可以爱别人的,尽管他的爱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廉价。

    “怎么会?”

    梁津舸这么跟她说。

    “齐姐说她今晚不在,我不太放心你。”季明瑞闭上眼,嗓音温柔:“没想到我来的时候你睡得还挺香。”

    “为什么?”沉浸在报复快|感里的陈当好是不聪明的,甚至连同她平日里的机灵劲也跟着退化了。

    这时候陈当好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学过的一个成语,“病入膏肓”。她至今还记得那个成语在课堂上被老师用粉笔写出来,那节课窗外在下雨,老师说,这个词形容人病的很重,重到什么程度呢?差不多是无法挽救的程度。老师又说这个词不只可以形容生病,引申出来,可以形容一切不可挽救的事。

    陈当好皱着眉,翻了个身,缩在被窝里看他。季明瑞今晚看起来可真沧桑,像是跑了很远的路才赶到这里,整个人看起来都风尘仆仆。他不说话,把西装外套脱下去,又从衣柜里拿了自己平时穿的睡衣,在这简单的几个动作里,陈当好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很多对最为普通的夫妻。如果结婚了,就是这样的场景吧?丈夫半夜应酬晚了,满身疲惫的回来,彼此之间连一句交流也没有。

    陈当好背对着他躺在床上,想必是睡着了,大概是梦里也觉得冷,被子被她严严实实的勾在肩膀上,将自己包成一个茧。季明瑞抬手将灯打开,与此同时他看见桌角碎了一地的香水瓶。

    “我承认你在很多地方跟吴羡都很像,吴羡是这样的,你也是这样的。那就是真正的你,我从来没逼你去变成她。只能说,我喜欢的是一种类型的人,但你不能因为这个,就说我不爱你。你可以说我爱的病态爱的偏激,但你不能说我不爱你。”季明瑞说着伸手将她揽进自己怀里,他眉宇间有一种类似愁苦的东西:“当好,我不能没有你。在认识你之后,我才觉得自己是年轻的。”

    如果此刻拥抱她的人是梁津舸,她或许就不会这么难过了吧。

    她知道他想说的不是这些,他今天来的时候分明满心难过。是什么事能让季明瑞难过呢,要知道他已经到了现在的年纪和位置。陈当好忽然感受到自己有一点圣母心,她见不得阅历丰富的人难过,她会想,经历过这么多大风浪的人,该是经历了什么,才会难过成这样呢。

    窗外的天色慢慢暗下去。

    四月中旬是季明瑞的生日,日期越是临近,陈当好觉得越是兴奋。她好像可以看见自己的未来了,她已经太久没见过自由。她时常在梁津舸回家的时候问问他,季明瑞的生日准备到哪里,会来哪些人,在哪个酒店,又发了多少请柬。梁津舸最近愈发话少,某一天坐在桌边,他忽然告诉她:“季先生的生日,恐怕不会办的太隆重。”

    看着那短短几个字,梁津舸仿佛可以听见她戴着呼吸机的样子,看见她微微合上的眼皮,也仿佛可以看见氧气罩里快速浮起又消失的白色哈气。

    她知道自己不被爱。

    自那个晚上之后,季明瑞又是很久都没有来风华别墅。也是那个晚上之后,梁津舸在别墅里的时间也慢慢变少,在陈当好不需要上课的日子里,他甚至可以连着两个晚上都不回来。陈当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也没有向他询问的资格,春意慢慢爬上枝头,小阳台的门重新打开,她每每站在上面,像每年的这个时候一样,安静抽烟,没人会来。

    “怎么不找人收拾了?”

    “你今晚不该过来的。”陈当好从他怀里起身,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床边。季明瑞还躺在那里,他的表情近似哀求,好在灯光昏暗,她也并没有看他。他张张嘴,去拉她的手:“当好,你别说话,躺下来,我就抱抱你。”

    摸着她的头发,季明瑞在心里轻轻叹息。当好还年轻,而吴羡却已经老了,好像她所有的青春,都用在了和他较劲上。他闭上眼,眼前竟都是吴羡坐在办公桌前说话的样子,眼神黯淡,说出来的话却还是刻薄,任谁都能看出她在死撑。

    仿佛这件事,现在只有她一人还保持热忱。

    那一刻她想,如果他答应,那她就不把视频公布在他的生日会上。虽然她不知道,这件事都后面是不是还可以由她来决定。

    梁津舸眼神有些闪烁,不看她,他点点头:“我说了,她说她有自己的安排。”

    “香水打碎了?”他问。

    季明瑞终究是慢慢坐了起来,他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他只是很平静的在昏暗灯光下看她,看她年轻的脸蛋和连一条颈纹也没有的脖子:“我为什么要答应?”

    “你到底是爱我,还是爱吴羡呢?”陈当好缓缓开口,她看见季明瑞肩颈处的线条绷紧了,好像随时要坐起来。她知道这个晚上的她是不聪明的,不管是在梁津舸那里,还是在季明瑞这里,她不断将自己的不聪明展现出来。或许刚刚狼狈下楼的梁津舸也觉得伤心,想到这,陈当好心思一阵恍惚,竟真的开始难过起来。

    “……你怎么这个时间来了?”

    在季明瑞进门一分钟之前,梁津舸逃回自己的房间。靠着门,他摸到自己脸上的汗,又想起陈当好脸上近乎平静的表情。她似乎并不在乎,她其实根本就不在乎吧。心里凉下去,像是染了月光。梁津舸早就明白她对他的感情少得可怜,他得去乞讨,乞讨她偶尔的施舍,像是被主人丢在角落开心了才会哄几下的猫。

    “快了。”

    齐管家轻轻叹息,走去厨房里刷碗,趁着这个时间,陈当好偏头认真看他:“梁子,我跟你说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告诉吴羡?还是说她想法变了?不想扳倒季明瑞了?”

    “……她怎么样?”陈当好语气不变,平稳从容。季明瑞却有些难以控制情绪,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将喉头那声险些溜出来的哽咽咽回去,他尽量简洁去回答她:“很不好。”

    季明瑞顿了顿:“……嗯。”

    她想,她没有等他,也没有因为他忽然的疏远而觉得难过。或许是意识到他们之间的盟友关系即将结束,他在慢慢将自己抽离,这做法说来自私,但其实也遂了她的心愿,毕竟她也是这么想的。

    季明瑞的生日在这个不怎么太平的春天里,如约到来了。

    知道会是这样的答案,陈当好低下头。

    “如果吴羡去世,我就会成为下一个吴羡的。”陈当好没有动,维持着刚刚的姿势,这一次看他的眼神里有些许哀伤。梁津舸的心软下来,他似乎对她总是没有办法,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是这样:“不会的,你信我。”

    这问题太复杂,季明瑞不再想。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季明瑞闭上眼睛:“那就这样睡吧。”

    他依稀记得自己傻傻迷恋过吴羡。

    “我只是觉得,你在心里把我当作吴羡的替身。”

    她忽然对未来感到恐惧,看着季明瑞换好衣服,朝着她走过来。他的身上没有烟味,没有酒味,倒是有种很陌生的消毒水味道。陈当好抿了抿唇,那句问话在她心里绕了一圈又咽回去,她知道他该是从医院过来的。

    然后他听见季明瑞进门的声音。

    “吴羡病重,商界的人都知道,季明瑞一向在公众面前树立好丈夫形象,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给生日大操大办。”

    季明瑞躺到她身边,将被子扯过来也把自己包进去。他们成了一个被窝里的茧,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有一丝安全感。他不说话,陈当好也不说,她慢慢穿了鞋下床,把小台灯打开,把大灯关掉。

    “为什么这么问?”

    房间里沉默下来。

    “你今天去医院了?”陈当好窝在他怀里这么问,“你身上有消毒水的味道。”

    回过神来,面前是陈当好的脸,她还在看他,目光笔直。梁津舸忽然明白为什么她看起来这样好看,大约是因为她眼珠很黑很大,这么看着你的时候,有种混杂着天真的妩媚劲。他慢慢伸手,在齐管家还没出来的时间里,凑过去在她眼皮上轻轻一吻。

    “我不是在跟你吵架,我只是在问你。季明瑞,你其实并不喜欢真正的我,你只是喜欢一个更年轻的吴羡。如果我很认真的让你放我走,你会不会答应?”

    光线暗下来,季明瑞伸手,她便柔软的依偎进他怀里。

    回忆忽然跳出来,现在的她躺在季明瑞怀里,听他为了自己的正妻而难过哽咽。陈当好努力思索当时老师是怎么讲的,这个成语有个出处的。可是想来想去,她却只想起了吴羡的脸,想起她跟自己唯一的一次见面,没有仇恨眼神,只是凄哀神情。

    那一瞬间陈当好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很多感情,最终要走到鱼死网破的地步。因为总有个人不肯放手,不肯给对方体面。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很轻。梁津舸穿衣服的动作微微一顿,片刻的愣怔里他以为她是在跟他开玩笑:“……什么?”

    这一刻梁津舸知道,他又在撒谎了。他分明什么都没有告诉吴羡,而实际上吴羡也没有精力再去和季明瑞斗。她已经被推进重症病房,谁也不能明白她的病情为什么会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恶化的这么快。他们之间这段时间仅有过一次沟通,她发来的信息还是简短,她说梁子,我太累了。

    “你今晚应该在吴羡那边陪她,以后也是。你抱着我的时候想的都是她,你对我的好并不会转移到她身上,你明白吧?”陈当好把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出来,低下头,她的声音低低的,其实已经看透一切:“你欠她的东西,你找她去还。不要还在我身上。”

    “嗯。”

    车灯从窗口照过来,光亮映出陈当好亮晶晶的眼睛。她冲他摇摇头:“你是不是该下去了?”

    几秒后,梁津舸穿着拖鞋匆匆打开房门。

    “你生病了?”陈当好装作关心语气,抬头看他,实际上她心里明镜似的,而他也是。在季明瑞眼里做戏的她无疑是温柔的,至少她没有直白挑起他的伤口,而是给了他一个长长的台阶。他慢慢呼出一口气,眼眶也跟着红起来:“不是我,我去看了看吴羡。”

    她的话很明了,明了到连一丝醋意也没有。季明瑞的手在半空中慢慢落下去,这世界上最难过的是爱而不得吗?不是的。他始终无法明白,陈当好怎么会一次又一次,将自己的爱贬低的一文不值。她总是从各种细节处去坚定认为他不爱她,可两个人中,不爱的那个人,分明是她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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