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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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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间,列车过漆黑一片的箱根山时,窗外山北富士纺[1]的灯光一晃而过,很快佐伯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次睁开眼睛时,短暂的夜晚已经过去,天色大亮,从明亮的品川大海上,明媚的阳光照进车厢内,乘客们全都起身,取下置物架上的东西,开始整理。佐伯从依靠酒醉睡了个通宵的痛苦梦境中醒来,眼见一片晨曦之光,兴奋之余,不由得想起身冲着太阳合掌致意。

    “啊,我终于活着回到了东京!”

    想到这儿,他松了口气,抚摸了一下胸口。从名古屋到东京来的这一路上,他不知多少次在停车时下车住宿。只有在这一次的旅行中,只在火车上坐了一小时,就感到对火车的恐惧。轰隆隆发出巨响的车轮声的气势,好像在威吓自己衰弱的灵魂。哐啷啷发出疯狂喧嚣声的火车头驶上铁桥、驶入隧道时,佐伯头脑混乱,肝胆俱裂,提心吊胆地担心自己这就会昏厥倒地。今年夏季,他目睹了祖母因脑溢血猝死,于是突然担忧起平时喜欢大口喝酒的自己来,一种不知何时大病就会袭击自己的恐怖感始终伴随着他。在火车上,只要一想到这一点,整个身子的血液就会直冲脑门,脸上火一般滚烫。

    “啊,真受不了。要死了,要死了!”

    有时候,他这样嚷嚷着,抓住飞速越过原野和山岭的车窗,再怎么急着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一种强迫性的观念依然像海啸一般在脑海中肆虐,莫名地感到全身战栗,心跳加速,好像这就要昏死过去。于是,一到下一站,佐伯便铁青着脸死里逃生般地立即跳下火车,从月台一路跑到站外,这才缓过神来。

    “真是捡回一条命。再乘上五分钟,我定死无疑。”

    这只是心里的想法。在火车站附近的旅馆歇上一两个小时,有时则休养一个夜晚,等到精神完全平静下来后,第二天提心吊胆地再上火车。在丰桥住夜,再宿浜松,昨天傍晚先是在静冈下了车,随着夜深人静,不安与恐惧一波又一波地涌向旅馆的二楼,他实在待不下去,反其道而行之,逃向夜间开行的火车,拼命喝了一通啤酒,居然就睡着了。

    “总算平安无事地到达了。”

    他走在新桥车站内,回头仇恨地看着刚刚释放了自己的列车。这怪物使尽蛮力从静冈一口气胡乱跨越了几十日里[2]的山河,吓坏了沿线的居民,一路随心所欲地吼叫,最后终于累倒了,让慵懒的、难以处置的长长的身子横卧在铁轨上,从鼻孔里发出扑哧扑哧的震动地面的喘息声,像在叫喊:“给我一杯水喝。”火车头打了个大哈欠,瞪着不怀好意的大眼睛,仿佛在嘲笑他落荒而逃的背影。

    走出人来人往的阴暗石板路地面的车站,从车站大门处乘上一辆人力车,他把旅行包夹在两腿之中说:“喂,把车篷子放下来!”

    因受不了车站前宽阔地面上升腾而起的灼热温度和耀眼反射光线的刺激,他遮住了双眼。

    总算进入九月的东京,酷暑的炎热依旧。夏季大都会满溢的自然与人类旺盛的活力,比疾驰的快速列车势头更猛,令佐伯无法正面应对。在宝剑一般的铁轨上奔驰的电车轰鸣,一望无垠的充满热气的晴空光辉,从一排排住房后面默默升腾涌起的银色云块,在干燥、通红的地面上顶着烈日像四溅的火星一般行走的城市民众————无论朝上看还是朝下看,强烈的光色都在压迫柔弱的心,他坐在人力车上,一刻也不能放开遮住眼睛的双手。

    一想到自己被迄今为止的黑夜魔手所折腾过的神经,连这白昼太阳的威力都忍受不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生存的价值。接下去一直到大学毕业的四年时间里,将昼夜起居于不停喧嚣的巷子之中,能够将小有麻烦的法律书籍和讲义内容装进焦虑的头脑中去吗?与在冈山六高时不同,这次寄宿在本乡的姑母家,无法再过以前那种自甘堕落的生活。由于长时间的放荡,为了治好渗入脑子和体内的种种恶病,还得悄悄地去看医生,偷偷地服药。弄得不好,自己的脑袋会就此坏掉。会不会成为一个废人,或者死去?总之,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个结局的。

    “我说你呀,既然活不了多久,干脆当两三年的留级生,就待在这儿吧,我会好好疼你的!何必特地跑去东京,死到荒郊野外去呢?”

    想起在冈山结识的艺伎茑子在离别时一本正经说服自己的话语,顿时一种毫无润泽的干涩的伤感充满心中,烦恼难以排遣。那个面色苍白、感觉敏锐的酷似妖妇的茑子,不时会直愣愣地紧盯着佐伯那张疯子一般的脸,说些看透未来的话语。他仿佛真的看到了自己在残酷的都会刺激下,肉被啄走,骨头被啃,满身创伤倒毙在地的尸骸。佐伯就这样从十根手指的缝隙间,以懦弱的眼神窥视着市街上的样子。

    不知何时,人力车来到本乡的赤门跟前。这儿与两三年前大不相同,新拓宽的左侧人行道上,有五六个工人,将烧成黑色油漆似的黏糊糊的东西倒出来,正在修建柏油马路。放在大马路边的铁桶中,烧热的焦炭呈热焰升腾而起,熊熊燃烧。头戴新角帽的学生们意气风发地从跟前走过,他们身上完全没有佐伯那种悲惨的阴影。

    “那帮家伙都是我的竞争者。瞧,他们面色红润,在大街上昂首阔步,充满着希望。其实都是些笨蛋,不过,他们有着野兽一般健壮的体格,我可赢不了他们。”

    正在这么想着,人力车拐进一条小街,看见姑母家的电灯,门口用粗黑体字写了一个“林”字。门内铺满了沙砾,车轮发出吱吱声,停在玄关的格子门前。佐伯终于松开双手,跑到了脱鞋处。

    “不是说两三天前就出发了,怎么到现在才到啊?”

    姑母的精神很好,她领着佐伯沿走道来到八铺席大的客厅,询问了家乡的种种情况。她年近五十,微微发福,什么时候都显得年轻。

    “哦,是这样啊。……你爸爸不是说今年赚得很不错嘛,挣了钱,应该把房子修一下,你也从旁劝劝你父亲。哪儿有像你家那种空空荡荡、又陈旧又肮脏的家呀!我每次去名古屋都要说,你爸爸总是说些马上就修之类的话敷衍了事。上次看博览会时他邀请我去住上两三天,我又说过。虽然多次想登门去玩……但我很早就奉劝你动工修葺,你到现在还不实施,要是来了地震,你家那房子能待人吗?真的不是跟你开玩笑,稍微大一点的地震,你家一下子就会垮掉。你爸爸已成了秃顶老头无所谓了,你姑母虽然没了姿色,但是照样十分珍惜生命哟。”

    佐伯听着姑母的高谈阔论,咧开嘴露出优柔寡断的笑容,凝视着她不停摇动圆扇的婴儿般的肉手腕,不一会儿自己也拿起圆扇扇了起来。

    佐伯静下心来,看了看屋内,更觉得炎热了。为了通风好,廊缘边开阔的庭院里,枝繁叶茂的两三棵高大的枫树和青桐树遮挡了太阳,树后的南天和杜鹃异常茂盛,八角金盘的大叶子在微微摇动。由于深绿色树叶的反射,室内显得幽暗,姑母那胖墩墩的半边圆脸泛着青光。佐伯从光线明亮的室外一下子走进仓库式的屋内,低着头频频眨眼,久留米藏青色碎白点花布衣物上浸着汗水,他讨厌地瞅着自己瘦若病人一般的两条细胳膊。待精神稍稍安定后,从人力车上带来的炎热似乎消散了,可浑身上下的皮肤却好像燃烧起来,整张脸热烘烘的,连眼睛都烧得模糊,黏糊糊的油汗从脖子上不停地渗出来。

    独自一人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讲述着的姑母,突然听见隔扇外面有人经过的脚步声,歪着头问道:“是阿照吗?”

    没有人回应,她想了想又说:“是阿照的话,请进来一下,阿谦刚从名古屋来了。”

    说着,纸槅门拉开了,堂妹照子走进屋来。

    佐伯抬起沉闷的脑袋,朝发出沙沙衣服摩擦声的黑暗的里屋方向看去。她还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打扮,东京风格的潇洒的檐发型,茶色格子浴衣外穿着颇为气派的夏季绉绸短外褂,高个子的苗条身材,令客厅一下变窄了。堂妹有点儿拘束又形态优美地弯了下腰,像都市少女朝乡下男子打招呼那样,向佐伯点点头,神态安心又略显高傲。

    “怎么啦,赤坂那边?你的事办完了?”

    “是的。那边既然这样说了,说明应该是完全了解了。他们说要我们不必担心。”

    “是嘛,理应如此。要是铃木不出错,原本也不会那样的。”

    “的确是,之前的人也太过分。”

    “当然。……哪边都有问题。”

    母女俩如此问答。据说家里的学仆铃木不知做了点什么傻事。本来可以不用在这种场合讨论的,是姑母要在侄子跟前展示一下自己女儿的乖巧和说话风度吧。

    “妈妈,你也不要太依赖铃木,以免今后多生气。”

    照子的口气老成,像是年长者在说话,看得出有点滑头之处。受到院子正面照来的光线,她的长脸看上去没有光泽。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那天真的少女心情与粗大的骨架还不大相称,现在已经没了那种感觉。她身材高大,也丰腴匀称,长长的脖颈和手脚构成美丽的曲线,连宽大的衣服也显得很美,把她的四肢诚实而又美滋滋地包裹在里面。沉重的眼睑里的大眼球骨碌碌地转动,密密的眼睫毛后面那双受男人喜欢的瞳孔,发散出细微而又阴险的光芒。在闷热房间的暗处,厚重的高鼻子及蜒蚰般湿润的嘴唇,轮廓分明的脸和头发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让病恹恹的佐伯的官能兴奋起来。

    过了二三十分钟,他上到二楼派给自己的六铺席的房间,等帮忙搬运行李和书包的学仆铃木一下楼,佐伯立刻呈“大”字形躺下,紧蹙双眉,茫然地凝视着屋檐外的炎日。

    几近正午的阳光充斥着整个晴空,栏杆外面可以清晰地看到本乡小石川高台地上的人家,森林被大地蒸发的热气形成的蒙蒙烟气笼罩,电车的噪声和人声混成一体,从遥远的下方吵吵嚷嚷地传来。一想到自己无论逃到何处,都必须再忍受像丑妇缠身一般的夏季的恐惧和痛苦达半个月之久。他在心中描绘出照子那肉芋饼式的脚形,仿佛自己所待的房间就在十二层楼高的塔顶一样。

    东京已经来过两三次,学校尚未开学,打不起精神外出看看什么,每天蜗居在二楼的小房间里,吸着劣质的香烟。抽上一根敷岛牌香烟,嘴里就觉得干燥不舒服,马上就想去呕吐。尽管嘴巴歪斜,眼泪簌簌往下掉,却依旧不顾不管,强行坚持吸烟。

    “哇,这么多的烟蒂,哥哥是在不停地吸吧。”

    照子不时会上楼来,看着烟灰缸说道。傍晚时分,刚洗完澡的她穿着好像要落下水滴般的蓝色的浴衣进屋。

    “头脑在散步之时,香烟可当拐杖用。”佐伯一脸的不悦,说出不明所以的话语。

    “可妈妈在担心呀。她说阿谦哥哥抽那么多的烟,要对脑子没坏影响才好。”

    “反正脑子已经不灵了。”

    “那你不喝酒吗?”

    “嗯。……这我可不知道……别告诉姑妈,你看这是啥?”

    说着从上了锁的书柜里取出一瓶威士忌来。

    “这就是我的麻醉剂。”

    “要是失眠,安眠药可比喝酒好。我也偷偷地喝过。”

    就这样,照子总是会在这儿聊上一两小时才下楼去。

    暑热日渐消散,可是佐伯的脑子却一点儿也不清爽。后脑疼痛剧烈,脖子上仿佛长出了一块烧热的石头,每天早上洗脸时,掉落的头发粘在脸颊上,自暴自弃地伸手一抓,头发就纷纷脱落。脑溢血、心脏麻痹、发疯……各种恐怖云集心窝,猛烈的心悸传遍全身,两只手的指头始终颤抖不已。

    即便如此,从开学第一周的早上起,他穿上新的校服,戴上新的制帽,振奋起毫无弹性的心脏,颇不情愿地去学校上学。坚持不了三天,就感到厌烦至极,百无聊赖。

    社会上常见学生为争抢座位冲进教室,上课时拼命记录那些毫无意义的笔记,不放过老师说的任何一句话,像机械一样默不作声地活动。那些家伙整天脸色苍白、悲哀,让人不愿再多看一眼。可是,他们却自鸣得意,真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寒碜、多么可怜、多么不幸!

    教师站上讲坛,一声咳嗽:“……唉,我接着上次说……”教室里所有的脑袋都朝向课桌,拿着笔的几百只手一起在笔记本上滑行,讲义跳过学生的心灵,直接从手传到纸上,还化作难看的、蹩脚的、千奇百怪的符号落到纸上。在那宽敞的教室里,好像被泼了水一样寂静无声,只有手在动,所有的脑子都死了,只有手还活着。学生的手以一股子傻劲,盲目地疾疾速写,传来钢笔伸进墨水瓶喀哧喀哧的吸水声和笔记本的翻页声。

    “我说各位呀,你们赶快发疯吧!谁先发疯就是谁赢。你们这些可怜虫,只要发了疯,也就不必那么辛苦了。”

    他听到有人在背后说坏话,别的人不知道,可是佐伯的耳中,肯定有人在说,胆小的他害怕得不得了。

    到底姑母就在身边,所以,佐伯不得已半天要泡在图书馆里,或者在池塘周边游荡。回到家里,照例在二楼屋内躺成个“大”字,心中自然浮现出冈山的艺伎、照子、死亡、性欲以及各式各样愚蠢而又杂乱的问题。再不就躺着照照枕边的镜子,仔细瞧瞧肌理粗糙、骨架突出的相貌,摆出一副研判自己命运的模样,感到害怕时赶紧喝一口抽屉里的威士忌酒。

    恶性病毒与酒精一起,渐渐地侵害了脑部和身体。自己曾经设想,到了东京,可以请高明的医生诊察,可是如今,连注射、服成药的心思也没有,他甚至失去了努力恢复健康的精力。

    “阿谦呀,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歌舞伎?”姑母常在礼拜天发出邀请。

    “谢谢。难得有机会,可是我一到人多的地方就总觉得害怕……再说头也有点儿疼。”说着,他烦恼地抱住脑袋。

    “什么呀,太不争气了。我想你是会去的,所以特地等到星期天。行了,去看看吧,走吧!”

    “他不是说不去嘛,你再劝也没用的。妈妈只是考虑自己,完全不了解人家的心情。”照子在一旁责备似的说。

    “他有点儿变了。”姑母目送着逃向二楼的佐伯,对着照子说,“又不是猫和老鼠,说对人感到恐惧,不很好笑吗?”

    “这是人家的心情,不能按常理责备的。”

    “听说他在冈山的生活相当放荡,差点儿人都要给毁了。本来不过是学生的不务正业,可以理解,说明他压根儿还不了解世态人情。”

    “阿谦哥,还有我,还在学生时代,都是孩子么。”

    照子说着,使了个嘲讽人的坏眼神。结果,母女俩由女佣阿雪作陪外出,留下学仆铃木看家。

    每天早上,铃木提着饭盒与佐伯一起到神田旁边的私立大学上学,在家时窝在玄关边上的四铺席半的小房间里用功读书,只是不知道他在读些什么。他总是皱着眉头,表情阴郁,低垂着头,早晚负责烧热水,打扫庭院,吃力而又缓慢地工作。他的脑袋迟钝,平时不知在想些什么,不得要领。不过,要是被姑母或阿雪骂上一句,他立刻会涨红了那张表情迟缓的脸,带着深度怀疑的白眼珠骨碌碌乱转,确实在生气。他总是在那儿愤愤不平地喃喃自语。

    “看铃木那模样,活像家中有魔鬼呀。”

    姑母这样说也不是没有道理。铃木虽然愚笨,却有着令人讨厌的阴险和暧昧的态度。别看这德行,据说小时候也算是个出类拔萃的秀才,姑父生前看好他,留置家中,将来若有出息,暗示可作为照子的夫婿纳入门户。这铃木颇为执着,读书太过拼命,反而读傻了。现在只要是照子说的话,他什么都听,不会生气。佐伯心想,那家伙一定爱上了照子,陷入Onanism[3]的境地才变傻的。难道只有铃木吗?自己接近照子之后,神经亦很烦恼,觉得也变傻了。事实上只要跟她交谈以后,就周身劳顿。她似乎有让男人伤神烦心的本事……佐伯如此思忖。

    嘎吱、嘎吱,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天晚上,铃木来到了二楼。那时已是九月末秋意已浓的时候,蟋蟀的叫声从某处传来。以姑母为首的女性全都外出了,只有楼下挂钟的秒针发出嘀嘀嗒嗒的声音。

    “你正在学习吗?”

    铃木说着在那里坐下,毫无顾忌地环视着屋内。

    “不!”佐伯应道,重新坐好,不无忧虑地看着铃木的神色。这个很少与自己打招呼的寡言者,有什么事情,为何稀罕地上到二楼来呢?……

    “夜间变得很长了呀!”

    他的话音暧昧且不清晰,好似在嘟嘟囔囔,不一会儿,铃木就低下头去。他那抹了不少油的头发,在灯光下发出亮光。结实、黝黑、类似生姜的手指,微微抽动着,默默地在膝盖上打着拍子。他像是有事要商量,趁着家里人不在跑上楼来,却又不肯轻易出口。仿佛有一种奇妙的力量压迫着他,令佐伯感到焦躁。你究竟想说什么,磨磨蹭蹭地要想到何时?有什么话就直截了当地说吧!……佐伯在心里说道。

    可是,铃木还是迟迟不开口,眼睛盯着榻榻米的接缝处,颤抖着上半身,好像在说:“你管你在那儿用功,我就在这儿随便坐坐。”……夜,极为静谧,可以听到嗒嗒的清脆的木屐走路声,远处本乡大街上的电车发出的声响,如钟声的余韵,久久回荡。

    “真是非常突然,有一点事想要请教你……”他终于开口了,眼睛依然盯着榻榻米,上身不停地抖动,“不是别的什么事,其实就是有关照子的事。”

    “是嘛。什么事啊?说说看。”

    佐伯尽量装出轻松的样子,声调稍高,声音像从唾液堵在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有件事想请问,你究竟是靠什么关系才进入这个家庭的?”

    “要说什么关系,我们是亲戚关系啊。学校又近,觉得方便呀。”

    “就这些吗?你和照子之间没有什么其他关系吗?双方的家长之间,没谈过什么婚约之类的?”

    “没有过那样的约定。”

    “真没有吗?请说出事实。”

    铃木露出怀疑的眼神,咧开牙齿排列凌乱的嘴,毫无意义地阴阴狞笑。

    “不,完全没有。”

    “即便如此,未来你若想要结婚,我想也是有可能的……”

    “我说要结婚,姑母或许会答应,但别人就不知道了。再说,眼下我还不想结婚。”

    这样交谈着,佐伯有点生气起来。心想这家伙是否将他的傻劲转到自己身上来了,不由得心中一阵恶心,真想大声呵斥他,但还是隐忍了。而且,铃木那愚不可及的脑袋充分暴露,多少使他感到痛快。

    “不过结婚的事另当别论,总之你是喜欢阿照的吧,不可能讨厌她的,这我也看得出来。”

    “我是不讨厌她。”

    “不,你是喜欢她吧,或者是爱恋着她吧。这就是我想问你的。”

    铃木说着,一脸的不高兴,绷着一张脸,眨巴着眼睛,好像非得让对方说出自己想象的事情方可罢休,紧盯着佐伯的一举一动。

    “爱恋着她,绝无此事。”

    佐伯怯生生地自我辩解,可是中途突然光起火来。

    “难道这种事情你也想刨根问底呀!爱不爱的,不是我的自由吗?你可得少管闲事,适可而止!”

    说话时,佐伯自己也知道心脏剧烈跳动,血液直向脑门涌去。佐伯的辩驳式的怒斥冷不防从正面袭来,铃木那张肿胀的脸盘上阴险渐渐崩溃,逐步变成痛苦的、令人恐惧的笑脸。

    “你那么生气就不好办了。我只是想向你发出忠告,照子可不是平庸的女子哟。平日里温顺如猫,其实心里根本看不起男子。这可是很秘密的事情……”

    铃木压低嗓门,膝盖靠拢过来,用一种寻求赞同的口吻说:“你大概也知道了吧,她已经不是处女了,和许多男同学发生过关系。首先,过去她也跟我有过关系……”

    说完,铃木等着对方的反应。可是佐伯什么也没说,于是他又接着说道:

    “不过,她的确是个美人。我为了她,舍弃性命都愿意。照子父亲活着的时候,的确说过要把她嫁给我,最近,她母亲的想法好像变了,所以我刚才那样问你。————都是她母亲不好,父亲订下的婚约,如今却来反悔,真是有点蛮不讲理啊。她们如果那么打算,我也有自己的主意。我比她母亲更了解照子的心思。她非常冷酷,就是想玩弄男人,并不会喜欢他的。所以,只要缠得紧,她就会受不了而败退,跟谁都可以结婚的。”

    他断断续续、嘟嘟囔囔地反反复复,似乎永远没完没了。忽然,屋外响起了隔扇门哗啦啦的开门声,三个人的脚步声传来。“今天我的话请保密。”铃木撂下这句话,便急急忙忙地下楼去了。

    之后又过一个小时,夜深人静,大家都睡了,将近十一点的时候吧。

    “阿谦,你还没睡吧?”姑母在法兰绒睡衣外披了件短外褂,爬上楼来。

    “刚才铃木到二楼来过了吧?”她在佐伯靠着的桌角边用手托腮,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香烟,多少有点担心的神色。

    “是的,来过了。”

    “是吧!我们回家时,照子说,看见铃木从二楼急忙下楼的样子觉得奇怪,让我来问问。他很少开口与你讲话,这不好笑吗?他跟你说了些什么呀?”

    “净说些愚不可及的事,独自一人唠唠叨叨的,真是一个大傻蛋!”难得佐伯以心情舒畅的语调,流畅地说道。

    “又说我的坏话了吧?他走到哪儿到处说些没影没边的事,真叫人头疼。那小子虽说是个蠢货,却又会玩弄小权术————他一定会说起你和照子会怎样的事情吧。”

    “对呀。”

    “这样的话,我不听也知道他说些什么。只要有年轻男子和照子认识了,那家伙马上就去询问。那是他的恶习,你可别见怪。”

    “我倒不会在意。可是,他这样姑母会很困扰吧?”

    “真是会困扰的……”

    姑母皱起眉头,啪的一声朝烟灰缸敲击了一下烟管,又继续说:“为了那小子,我有时会做噩梦呀。你姑父去世以后,我们一度让他离开。那一段时间,他憎恨我们母女俩,每天怀揣着刀具,在我家周围徘徊骚扰,好像我们家干了什么坏事似的,败坏我家的声誉。不让他进门,说不定他会给我家的房子放把火的。我们没有法子,只能又接纳了他。照子说铃木胆子小总是玩点小伎俩吓人。我可不那么认为,那家伙以后肯定会杀人的……”

    突然间,佐伯想象到姑母的后颈头发被人一把揪住,她那包裹在法兰绒衣服下滚圆的身体,被拽住往后拉倒,浑身是血,发出尖厉的哀号。她的怀里像耳朵一样下垂的乳房边,一下扎进一把利刃,那又会怎样呢?那丑陋肥硕的大腿肉乱颤,像萝卜一样的手脚用力在地上气喘吁吁地乱爬,最后,若有所思的表情中央,眉间开裂,恰似一锅煮干了的牛肉火锅,快停止呼吸的情景又会是怎样的呢?……

    楼下的挂钟敲响了十一点半,夜深四下里寂静无声,寒气逼人。姑母聊得起劲,频频用烟管拨动烟灰缸里的烟灰。烟灰堆积起的小山碎裂成各种形态,有时可以看到火灰里的荧光,却无法轻易点着烟丝。

    “……所以我太担心了。照子嘛,总有一天要嫁人,可不知道那个蠢驴会干出什么事来……”

    不知什么时候,火又点着了。姑母的鼻孔里,白色的烟圈和她的话一起吐出,在两人间缭绕、蔓延。

    “再说,一说到相亲,照子就不高兴,我也一筹莫展。阿谦,你也帮我跟她说说。我本来就是漫不经心的个性,那孩子的性子更慢。都已经二十四岁了,她到底想怎么办啊?”

    姑母不像平时精神那么好,灰心丧气,不停地发着牢骚。到挂钟敲响十二点时,她才打住话头。“就是这件事,不管铃木说什么,也别搭理他。要是和那种家伙扯上关系,到头来你也会遭到忌恨的。————已经很晚了,阿谦也早点休息吧。”说完,她就下楼去了。

    第二天早上,佐伯在浴室洗脸时,赤着脚在庭院里打扫的铃木,从浴池旁的木门处悄悄溜了进来。

    “早上好!”佐伯吓了一跳,还是讨好似的打了招呼。可是,对方好像挺生气的样子,并不回应,脸涨得通红。

    “昨天晚上的事,你已经全都告发了吧。————别装傻充愣。打那以后,我一点儿也没睡着,在静听情况。的确,夫人上了二楼,一直跟你聊到十二点以后。我和你已经成为仇人,今后不会再讲话。你对我说什么也没用,你就做好那样的准备吧。”

    说完,铃木气哼哼地离开浴室,又继续打扫院子,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终于被恶魔附身了。”

    佐伯在内心嘀咕。铃木那家伙,别人越是对他好他越仇恨,伺机攻击。弄得不好,自己或许会遭他的暗算。自己如何为他的利益着想,尽量不接近照子呢。可是,自己越真诚善待他就越遭嫉恨,结果可能还是被杀。一直注意着别被杀害,别遭暗算,避让之中渐渐堕入了与照子的爱河,难道最终还是难逃被杀害的命运吗?……

    铃木还在清扫庭院,他那强壮有力的手臂握着扫把,撩起衣服的后襟掖在裤腰。要是被他那种身体压住,自己是怎么也动弹不了的。————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恐惧感,毫无边际地在佐伯的脑海中翻腾。

    到了十月中旬,学校的课程已上了大半,可是佐伯的笔记本却一点也不见增厚,倒是脸皮越变越厚了,说什么“不必每天去上课也成”“今天感觉不大舒服”,不到三天便缺课一次,早上睡懒觉不起,一有时间就钻进被窝,瞪大野兽般饥渴的眼睛凝视着天花板,混混沌沌地思考各种问题。大脑中涌流的血液,在枕头边阵阵鼓动,眼前无数的小泡泡闪烁不定,耳鸣声不断,全身的骨头架子仿佛散掉一般倦怠无力,怠惰不堪的日子在持续。哪怕只是打个盹儿,也会做上无数可怕的、官能的、荒诞的梦,而且醒来之后,依旧留在感觉之中。天气好的时候,从南边的窗户里看到那恼人的澄澈晴空,又瞅瞅自己浑浊的脑袋,就再也打不起放荡的精神来。如此衰弱的身体,要是再尝试两天刺激强烈且又糜烂的欢愉,那就一定会丧命的。

    照子每天都会上楼来几次,她那大个子的扁平足,嘎吱嘎吱地走在佐伯的枕边,他会感到自己的身体被她踩在了脚下。

    “我每次上楼来,铃木的眼神都怪怪的,所以我更要戏弄戏弄他。”

    照子说着,在佐伯跟前坐下。“这两天我感冒了。”她从袖口里取出手巾来不住地擤鼻涕。

    “这女人感冒了,反倒更加Attractive[4]了。”佐伯这么想,抬头越过她的额头看着照子的眼睛和鼻子。她的偏长而又圆润的脸,像吃剩的食物一样污秽,溃烂的嘴唇上又红又湿,微温的活力和有力的呼吸从上方降落下来,佐伯忍受着不悦,“嗯、嗯”地随意应付着,以阴沉的目光注视着照子高高的胸脯上系着的盐濑圆腰带,随着每一次呼吸,那儿都会微微地颤动。

    “哥哥,你被铃木逮住后,我每次来,看到你的气色都不好。”说着,照子坐下来,又调整了坐姿。

    或许因为没有洗过,她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的手指有点儿发黑,佐伯心想,她那大面积的手掌,这就会来抚摸自己的脸颊吧。

    “我总觉得自己会被那家伙杀掉的。”

    “为什么呢?你有要被杀害的感觉吗?他没有恨你的理由呀。”

    “的确没有任何的理由。”佐伯慌忙掩饰自己的尴尬,他不看照子的脸,继续说道,“那家伙不需什么理由,想恨谁就没商量。————我觉得搞不好就会被他杀死。”

    “没关系,他不是干得出那种事来的干脆利落的人。————不过,他想杀的人,首先是母亲吧。他是不会想杀我的。”

    “那可不知道,不是说爱得越深,恨得越狠吗?”

    “不会的,他的确不会杀我。上一次被赶出家门,他只恐吓妈妈一人,我白天黑夜若无其事地外出,他根本就不靠近我……”

    照子悄悄地往前蹭过来,好像要扑在他身上似的。

    “所以说,哥哥你是不会被杀的,不管你们俩之间发生什么事……”

    佐伯突然眼神惊恐起来,仿佛被什么东西吓着了。“阿照,我头疼,我们下次再谈。”他的语气焦急,口吻冷淡。

    不多久,女佣阿雪替阿照上楼来,悄悄地在屋里寻找着什么。

    “小姐说忘了拿手巾,您看到了吗?那是她擤过鼻涕的脏东西,让我来拿回去。……”

    “要是忘记了,那一定还在原处。我可没有注意。”

    佐伯冷淡地回答后,翻过身去又睡了。阿雪找了一阵下楼去了。这时候,佐伯又坐起身来,他注意着楼梯方向,胆小地缩起肩膀,从被窝里拽出手巾,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放到眼前。

    叠成四折的手巾,就像黑色的木片湿湿地黏在一起,打开里面,散发出感冒鼻炎特有的臭气。佐伯把这浸透了鼻涕、又黏又凉的手巾夹在两手之间反复摩擦,还不时啪啪地拍打在脸上,最后,紧锁双眉,像狗一样舔舐起来。……这真是鼻涕的味道,舔着这熏人的腥臭味,舌尖留下的是一种淡淡的咸味。然而,自己居然可以从中找到一种不可思议的辛辣、粗鲁的趣事。人类欢乐世界的背面,竟潜藏着如此秘密、奇妙的乐园。……他把含在嘴里的唾液毫不犹豫地一口咽了下去,一种挠痒痒式的快感,如同香烟浸润脑浆,被推入疯子一般的深谷似的恐惧追逼着,佐伯拼命地舔舐着。

    两三分钟后,他把手巾再次悄悄塞到棉被下,抱着头晕目眩的脑袋,沉湎于忧郁和黯淡的沉思中。自己将这样渐渐地被照子蹂躏,她那蜥蜴般细长、柔软又富有弹性的身躯,和铃木一起,犹如一团乌云笼罩在自己命运的上空。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佐伯迅速将手巾藏进西服的内兜里,鬼鬼祟祟地逃过铃木跟前去了学校。然后,他走进厕所,把门锁牢,悄悄展开手巾,恰似埋伏在池塘水边的野兽吞噬人肉一般,津津有味地探视起来。最终,他在一种难以名状的、卑鄙的、不快的心情诅咒下,铁青着脸,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家中。这时,那块手巾已经干透了,硬邦邦地泛着黄色,鼻涕和污秽的痕迹一点都看不见了。

    照子还是上楼来,好像在说“差不多还是投降了吧”。反反复复地刺激着他的神经。她那酷似银针的眉眼,泛起了妩媚而又冷峻的微笑,步步进逼而来,佐伯以为手巾一事已被揭穿,既要躲避,又怕被照子尽情耍弄,痛苦异常。在照子那硕大、柔软,四肢发达的光滑的肉体之下,他的灵魂已遭粉碎,挣扎、焦虑都无法摆脱的重重苦痛,使他忍不住瞪着哀求的目光,想发出呻吟般的吼叫:“照子,你这个淫妇!”

    这时,佐伯又不服输地说:“再怎么诱惑,我也绝不会投降。我自有她和铃木所不知道的秘密的乐园!”

    他的心中泛起了一阵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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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富士纺是富士纺织会社的简称,建立于1906年。

    [2]  1日里约为3.927公里。

    [3]  意为“迷恋”。

    [4]  意为“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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