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T小说网 > 刺青 > 续恶魔[1]

续恶魔[1]

推荐阅读:赣第德曼殊斐尔小说集涡堤孩永井荷风异国放浪记夏目漱石浮世与病榻日本侘寂德川时代的文艺与社会“意气”的构造西方文学史十二讲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IT小说网 www.ittxt.com,最快更新刺青最新章节!

    佐伯觉得自己的头脑状况日益恶化,癫痫、猝死和发疯的恐怖始终盘踞在心间。不仅仅如此,自己还会不由自主地播撒担忧的种子,为愚不可及的事情感到惊心肉跳地过着日子。有一天晚上,姑母讲起安政地震的事,并煞有介事地预言,最近会有更大的地震。佐伯偶然听到后神经就开始患病,家里遇到一点点震动或声响,就立刻剧烈心悸起来,全身的血液直冲脑门。震动一旦停止,他立刻毫不犹豫地从楼梯上跑下浴室,跳进浴槽,拧开水龙头,用凉水哗哗地冲洗发热的脑袋,努力让快要晕厥的兴奋心情平静下来。随着恐惧感越演越烈,虽然周边常常一片平静,他却觉得地面摇晃起来,假地震!一想到这一点,就急不可耐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拼命脚踢纸槅门,碰撞屋柱,惊魂未定的结果是,招来楼下姑母的怒喝:“阿谦,你在二楼干啥呀?”

    佐伯膝盖颤抖地走下楼梯,若无其事地说:“我头疼得很。”那一瞬间的恐怖和真地震来临时没有两样,脸部充血,涨得通红,心脏怦怦直跳。

    “说是头痛,那也用不着弄出那么大的动静来,最近你是不是有什么担心的事?”

    “没有。”

    他又悄悄地上了二楼,似乎要避开姑母的追究。

    本乡这地方虽然地盘坚固,可是,姑母家建在斜坡之上,万一碰上危险,恐难逃横死之祸。住在这房子的二楼,要是碰上大地震,怎么想也难以逃命。房子造得倒还算坚固,不过大个子的照子上楼来时,也会咔哒咔哒作响,要是地震一旦来临,怕是也支撑不住的。“哎呀呀!”的,要是姑母被仓库的防火灰泥房围墙压倒大声哀叫时,不孝之女照子一定会快速地逃走,动作迟缓的铃木或许被压在屋梁之下,却也一下子死不了。总觉得只有自己一人会同姑母共命运的。……如此一想,这极其危险的二楼就如同牢狱一般。

    大地震究竟过几年才会发生?除了听取这方面权威大家的论述外,他为了准确地加以确认,跑到一段时间来很少去的图书馆里,在抽屉里到处翻阅卡片和图书目录,结果借来了小山似的相关图书,整整读了一天也不得要领。按照大森博士的说法,大地震何时在何处发生是不可预测的,自古以来,东京有过几次大地震,却没有明说将来一定还会发生或不会发生,说得极其暧昧。一个劲地认为今年会有大地震的危险念头,虽然荒唐,可是又不知其何时会来临的担忧,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佐伯总觉得大森博士是知道大地震发生的时间的,但是他却在故意隐瞒。博士虽然大致上心里有数,却不能明了准确地预测何日何时哪一分钟会发生,无法做出有依据的科学的说明,又担心会扰乱天下的人心,所以才这样含糊其辞的吧。总觉得他的讲义中有着这样的暗示。要真是这样,那问题就大了!其实,就是扰乱天下之人心也无所谓呀,即便没有科学上的依据也没有关系呀,请完全不必多虑,把大致的情况早一点告诉我们就行。……越是这样胡乱推测,佐伯就越是害怕,此刻他更加为无知识之人感到悲哀。于是,甚至想到独身的博士私宅去造访。

    “每天尽被这些无聊事所折磨,在这个世上,自己究竟还能活多久呢?”他觉得自己无法平安地度过今年年底。每天,早晚各五六次的心脏狂跳,浑身上下的神经发颤,上演稍不留神就会令人发狂的危险杂技,自己的性命该如何维持?想尽办法,执着巧妙地钻过迎面袭来的恐怖的大浪,胡乱的郁闷,精力渐渐耗尽。佐伯自顾自的可怜姿态,也有乱了阵脚的时候。令人诅咒的命运业已逼近,无时无刻不在等候着他。

    过了天长节[2],十一月的晚秋,天空爽朗清澄,从二楼的窗口可以眺望到上野森林的树梢泛黄,他好歹还是活着。依旧老是旷课,常常头靠着客厅墙壁的下半截墙纸,活像戴上枷锁的犯人一样逼仄地翻身,喝喝威士忌,抽抽香烟,千方百计麻痹焦虑的神经,抱住像石块一样的脑袋。他不时拿出旧的文艺俱乐部杂志或讲释本,很认真地阅读。有时照子会上楼来,他就张皇地把读物藏到棉被里。

    “哥哥,刚才又在看什么呀?……再怎么隐藏,我都知道呀。”

    接着,她就“哼哼”地轻声笑起来。照子的这种笑法只会对母亲和铃木采用,可是,最近偶尔对佐伯也使用了。

    “要是被旁人看到了会很丢脸吗?”

    照子的双手伸向窗户的上框,前额蓬松、头发下垂的脑袋低垂着,像逗着脚下的小狗一样俯视着佐伯。她那张脏兮兮的脸今天显得洁净透明,诱人的柔软的说话方式,叫人想起腌萝卜之类的美味。可能是身体的状况不太好的缘故,丰腴的鼻子和脸颊像西式糖果一样白白的,失去了艳丽,只有嘴唇通红、湿润。她身穿大岛碎白点的棉衣,从衣摆下露出的十文[3]大脚站在榻榻米上,佐伯看着沾着点污垢、被照子的脚踝即将撑破的白色布袜上有一个别扣要坏了,活像看到了诱饵的野兽。

    “畜生!又来扰乱我的思路,人家好不容易看到有趣处,真是麻烦。”

    心里这么叫着,却赶紧把正看着的《高桥传》讲释本图书塞到屁股底下,故作镇定地说道:

    “要是让你看了这本书,或许你比我还要不好意思呢。”

    “究竟是什么书呢?”

    “Obscene Picture[4].”

    说着,他不怀好意地哧哧笑了起来。

    “那有什么关系呀,不管是什么都拿出来看看啊。有什么好害羞或大惊小怪的!”

    忽然,佐伯觉得照子的脸露出了色情的表情,想起有一次铃木讲过,“其实,她跟我发生过关系的”。从照子现在的表情看,那说法真的不是空穴来风。如此聪明伶俐的照子,哪怕只是听到一次被学仆铃木当玩具玩弄过,佐伯也感到相当痛快。

    “的确,现在的女学生真是相当了不起呀。像你这样的女人要是当上个艺伎,生意一定很兴隆呀。”

    佐伯故意抛出这么一句,然后深吸一口香烟,他躺着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胸口。他是在骂她,可照子听后越发自豪起来,得意地耸动着鼻子。连他自己都搞不清这到底是在嘲笑她,还是在谄媚她。只是感到那女人低着头,女人的视线射向自己的额头,使他觉得刺痛。不知不觉之中,那本《高桥传》从臀部蹭到了背部,又滑向了肩头。佐伯像一个被绑缚住的人,动弹不得,只是用眼睛紧紧盯住照子。

    “哥哥看上去老实,却在撒谎呀,有点儿像铃木。”照子的嘴角泛起笑容,眼睛骨碌碌地转动,凝视着佐伯的脑袋。对佐伯而言,他仿佛从下方仰视镰仓的大佛一样,那张傻乎乎的、威严的脸,已经看穿了自己的一切。他的心在咚咚直跳。

    “嘿,我怎么知道自己在说谎呀!”他还在努力虚张声势,故作镇静。

    “说什么Obscene picture,打马虎眼可不行,我懂的。”

    “既然你懂,那就很好呀。”

    他不由得声音发颤,眼光显得胆怯。

    “谁都知道,趁人不在时在人家房间里乱翻,所谓女人的小聪明,全一个德行。”

    一想到这样的回复带有攻击性,他就全身哆嗦,耳根发红,也不知什么缘故,眼眶噙满了泪水。

    “趁人不在时动作,彼此彼此。哥哥不是也偷偷地在看怪书吗?”

    照子看到佐伯那副哭丧的脸,顿时来了精神,她用更加温柔的语调,安慰似的说心术不正的话。

    “事实上,我之前查过哥哥的书柜,参考书一本也没有,奇妙的讲释本倒有五六册。你们怎么会对那种书感到有趣呢?我搞不懂,它们又不适合现代人。或许是我多管闲事,近来哥哥总有点怪怪的,旁观者看来很担心哟!”

    照子显得十分镇静,装出一副相当担忧的样子,侃侃而谈。佐伯听到一半就受不了了,把手指塞进耳孔,不想听下去。照子一说完,他就松了口气,仿佛雷声已过。

    “觉得讲释本有趣,就不能当现代人啦?说起来,何为现代人,女人怎么会懂呢?”

    “那你为什么要那么刻意地撒谎、隐匿呢?”

    “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本想用辛辣的语言来一笑了之的,但除了说这种普通的话语之外别无他法。他的语调渐渐变成了哀求。

    “说你了不起,意思是请你适可而止。像你这样的女人随意挤进我们的圈子,你们没有妨碍和为我们担心的权利。究竟是谁批准,你们从何时具有这种权利的?”

    佐伯的双手按住颈项,呻吟似的说道。

    “与你交往以后,我和铃木的脑袋都变傻了。托你的福,我的神经衰弱症到东京后,也变得更严重了!是近代的也好,不是也好,我已经没精神看比讲释本更复杂的书籍了。”

    “我对你造成了那么大的妨碍吗?……”

    “怎么说都行,总之你能不能不要常上到二楼来?”

    说完后,他咬紧牙关,闭上双眼,像死了一般安静。他的心脏又剧烈地跳动起来,急急的喘息声连照子都听得很清楚。她默默地坐了一阵,终于说道:“如果是我不好,请你原谅。不过,我是很能理解哥哥心情的。”

    抛下这句话,她悠悠然地走下楼去。

    佐伯已经没有勇气拿出身下的《高桥传》继续阅读了。一想到自己卑下的、肮脏的、腐朽的脑袋瓜,被残酷而又清晰地暴露出来,遭到无情的轻蔑,就感到惭愧得无以复加。

    为了打消惭愧的不适,他从被窝里伸出手去,到桌子抽屉里拿出小瓶威士忌,把下颏贴在枕头上,用铝制小杯子开始饮酒。因为俯卧着睡相不好,浑身的关节都感到疼痛。……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手腕立刻累得不行,那么放下双肩,胸口贴在棉被上,咽喉搁在枕头上,别说喝不成酒,连呼吸都感到困难。稍稍抬起背脊,下腹部就遭到难受的挤压,腰椎骨就难过起来。想想怎样的姿势才能让身子显得比较舒服,在力量的权衡下,不论重点放在何处,痛点立刻就会产生。

    喝干,滴酒不剩。扔出空罐的同时,打了一个大大的嗝儿,他一翻身呈仰卧姿势,感到近来没有遇见的痛快的醉意。“痛快”当然有个程度的问题,他只是在为表面的醉意祝福,而要尽量避开那些令人讨厌的联想:弄脏棉被,手脚冒汗导致黏黏糊糊,睡衣搞脏后变得油腻腻的,连续两三天因照子的Dream[5]而烦恼……

    在三十分钟的时间内,他做了多个奇怪的梦。做了醒,做了醒,最终成功地甜美入睡。但是,他安静的睡容上不时聚起不安的阴影,眼睑抖动,睫毛震颤。他隐隐约约地记得,到了傍晚,亮灯后不久,阿雪上来叫吃晚饭时才醒来。

    “嗯,知道了。今天我不大舒服,晚饭就不吃了。是粥吗?粥就不喝了。”

    用棉被蒙着头,蠕动嘴做了这样的问答,又继续睡了。

    可是,接下去就睡不着了,总觉得还有睡意,却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两三个小时,终于清醒地睁大了眼睛。从头上的玻璃窗里,看到几颗星星清亮闪耀。壁橱后面大概是老鼠在窸窸窣窣地活动。他从屁股底下抽出《高桥传》,很快读完了。接着又从书柜底下抽出一本《佐竹骚动妲己阿百》来。

    和《高桥传》一样,也是一本讲释本,封面上的石版画上,印着头发蓬乱的妲己阿百,她口咬断刀,露出白色的小腿,身着红色的衬裙,即将从船舷跃入海中。从艺术上说,此画并不值钱,不过,这时候的佐伯对这幅画最有兴趣。在过分鲜艳的蓝色海水波涛的围困下,即将触碰到水面的妲己脚底的曲线,妖妇般的眼神,手腕、后颈都画得不甚自然。看到这一切,想象这本书的内容————有种种复杂、残酷的故事,自然会引人入胜。

    开卷阅读,真是越看越有劲。

    之后,小小的阿百逐渐露出毒妇的本性,在十万坪残忍地杀害了桑名德兵卫。且听下回分解。

    这样的情节勾起了佐伯的好奇心,瞪着愚钝的眼睛,一口气往下读。

    德兵卫于十万坪被杀的段落是名文。

    ……当时负有盛名的十万坪,实在是太寂寞了。附近一个人也没有。不凑巧,天上滴滴答答地下起了雨。阿百发现了德兵卫的漏洞,拔出藏在腰带间的短刀,扑哧一下扎进德兵卫的侧腹。啊的一声,德兵卫就想逃走,可是他背负重物,动弹不得。“嗯,嗯,那你就杀了我吧。”“德兵卫,你要是活着,会妨碍我的发迹,虽然可怜,我还是要杀了你。这也都是因为你的愚蠢,少啰唆,快去你的往生吧!”一把抓住他后颈项处的头发,一通乱砍。……割喉结,刺咽喉,将尸首投入河中……

    佐伯突然把手放到了自己的喉结处,轻轻压着。就像旧椅子的弹簧,从皮下向外凸起,这块会左右滑动的软骨,又薄又凉,倘若用闪闪发亮的刀刃去剜取的话,结果会是怎样的?中学时候的老师告诉他,这突起物的英语叫作“Adam’s apple”。按老师的说法,从前亚当吃苹果时卡在喉咙里,人就有了这突起物,所以人们就这样称呼它。————他想起了这奇妙的记忆,又继续阅读。

    接着他又一口气看了两三页,看到阿百最后成了佐竹侯的姨太太,与恶家老重臣那川采女私通,结果导致全家的骚动。正在此时,突然楼梯吱呀吱呀地摇动起来。“不好,地震!”一时忘却的恐怖直冲心间,他拼命从棉被上一跃而起。

    一看,原来是照子不知何时笑着站在楼梯的尽头处,她身穿米泽琉球丝绸的睡衣,缠着窄腰带,妖艳地敞开着衣襟,光着脚,在电灯罩的阴影处慵懒地站立着,活像一名花魁。

    “你上下楼梯的脚步声轻一点行不行?就像地震了一样。”

    他粗暴地怒喝,语调中混合着受骗的惊讶和怨恨,他总觉得接下来会有不一般的事件发生。

    “我可是悄悄地跑上来的,没想到反而引起哥哥的不快。”

    她冷不防地蹭到了他的枕边。

    “瞧呀————这是本什么书?”

    坐下来之前,她把睡衣的一只袖子垫到膝盖之下,往佐伯身边凑过来,抢走了他的讲释本。

    她的体重宛如一块磐石,使他对这个女人有点不服输,又有点讨厌和难堪,这样的情绪一起折磨着他,一心想冲破这张诱惑之网的惧怕,最终变成了窝窝囊囊的诉苦之声,在女人的脚下战栗。

    “阿照,你为啥要这个样子?你行行好,到那边去吧。”

    佐伯的双手捂住脸,低着头说。

    “你是恶魔!……人家书看得正起劲的时候,你别来打扰好不好?我再也受不了比这更强烈的刺激,你就放过我吧。到我死为止,也要不了多久了。”

    “你别那么激动啊。今晚妈妈和铃木都不在家,我想咱俩可以慢慢聊聊,所以就上楼来了。————你让我别上二楼,要我别靠近你,那可不行!”

    照子双手握拳,搁在乳房上,挺起胸部,将下颏埋入其中,一副厚颜无耻的样子。

    “哥哥,说出你的心里话吧。你想隐瞒也隐瞒不了的,真是太奇怪了。————我说,哥哥你就那么在乎铃木吗?”

    说着,她的一只手从袖子里伸出,抚摸佐伯的脊背。她的脸颊紧贴上来,可以感受到她呼吸的气息。

    “铃木的事我才不管呢。————撒谎或干其他什么事,我只想暂时逃避,过自己安稳的日子,命都快没了。要折腾羸弱的身子和神经的事情,你就饶了我吧!”

    佐伯闭上眼睛说这番话的时候,鼻子已经嗅到女人衣服散发出的气味,于是,枕边的榻榻米有点儿隆起,毫无疑问,照子来到了他的正对面,想找个位子坐下来。

    “我知道,知道!————哥哥再怎么看不起我,要是我扑到你身上,你就没辙了吧。”

    女人像在念咒文似的嘀嘀咕咕,一只手抓住佐伯的手腕,另一只手把他遮住脸的十根手指一一扳开。她轻而易举地箍住那只瘦小手腕的手掌,柔软而冰凉,指尖就像金属的手镯,冷得佐伯感到疼痛。那只扳开他手指的手或许是一直放在怀里的缘故,油腻腻的,暖暖地发热。

    佐伯的手上虽然用了不小的劲儿,但是好像并没有强作抵抗,仿佛被拧弯的铅丝,手指一根根地被扳开了。

    “恶魔!恶魔!”

    佐伯发疯似的呼喊,最终睁开眼睛。女人的脸比想象的更加靠近自己,就在眼前。他从未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别人的脸,平时已经够宽大的脸盘,现在放大到了瞳孔难以承受的地步。白白的,像一堵墙壁塞满了眼帘。那墙面的表面呈灰白色,肌理极为粗糙,给人以不同凡响的恶心感,然而,又潜藏着不可思议的诱惑力。她那不可思议的眼球闪闪发亮,追逐着佐伯的灵魂。————所谓的动物体电流,大概就是起这样的作用吧。他的身心当场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宛如要气绝一般。除了尽力忍受之外,无处可逃,一筹莫展。他就这样哭倒在女人的膝盖上。

    “阿照呀,你行行好,把我杀了吧。让我发疯吧!……女人呀,都是这样让男人腐败的!”

    接下来的两三天,不管姑母和铃木在不在,照子总是毫不顾忌地上二楼来玩上一整天。

    “阿照呀,你下来帮个忙好吗?这一阵子你不停地上二楼,与阿谦和好了吗?”姑母在楼下喊叫。

    “是呀,完全和好了。”照子眯缝着眼睛,狡猾地笑着,一直注视着佐伯。

    “喂,你差不多就快给我下去吧。近来我受到这么强烈的刺激,真是不可思议自己怎么会活下来的。只要你在,我就感到极其不安,快给我下去吧!”

    佐伯向阿照倾诉,他小心地紧紧按住快要破裂的心脏,感到眩晕和昏迷,仿佛昏昏沉沉地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沟谷。不知怎么搞的,他的手脚好像浸在水中那样渐渐麻痹,脑袋的一侧犹如突然间罩上了轻罗衣一样含糊不清。他的肉体如同尸骸一般疲累,唯有神经焦躁敏锐,昼夜无眠,血色越来越差。

    适逢第四天的晚上,姑母硬拽着照子不知上哪儿去了,不在家中。楼梯上嘎吱嘎吱再次发出阴郁的声响,将铃木那张愚昧的脸送上了二楼。上次吵架之后,铃木这一阵子完全不跟佐伯讲话,面相比以前更加险恶。他身穿一件铭仙布的棉袄,系着劣质的兵儿腰带,脚上穿着洗得褪了色的蓝色布袜,白色的绑腿绳扎得像个孩子。

    “对不起,打扰了……”

    佐伯以为他会这么说,没想到他那张死板的面孔突然变了模样,不出声地狞笑起来。犹如宴席上的变脸杂耍,表情变化迅速。

    “最近身体的状况怎么样啊?”

    说着不甚相称的讨好话,在佐伯的枕边正襟危坐,双手恭谨地放在膝头。不管怎么说,他的态度完全出乎意料,不知其用意。弄得不好,他怀里藏着把匕首也说不定。

    “身体还是不行啊。————对不起,请让我就这样躺着跟你说。”

    佐伯侧卧着,棉被盖到腋下,一只手伸到外面。心中暗想:你又想来糊弄我。可外表尽量装得镇静,努力平静地说:

    “嘿,放松一点。……其实,有关照子的事情,我想要讨教你……”

    “哦,什么事呢?”

    佐伯的回答太快,于是,铃木便不在意地往下说:

    “近来照子经常上二楼打扰,那是怎么回事啊?”他摆出一副监督者的口吻。

    “你这到底是在委婉地说话,还是在说嘲讽的话?”佐伯强忍着想要发飙的心情。

    “我上次托过你的事,你忘了吗?”

    “我不知道你托过我什么事,也不记得对你承诺过什么。————反正照子的事情,你要把它搞清楚。”

    “不,你说没承诺过,我也没法子。那么我们暂且不谈,我想再问问照子的情况……”

    说着,铃木挽起了左手的袖子,不停地抚摸着右上臂。那儿与手腕处的黝黑完全不同,肌肉相当发达,血管粗得像爬行的蚯蚓,白皙得给人以不愉悦和不协调之感。佐伯心想:这家伙真傻,从手相到手指看上去都显得特别蠢。

    “我觉得这两三天照子对你的态度实在奇怪。————大概你也有同感吧。你说我没有托过你什么,可是,即便与我有过短暂婚约的女人,你整天与之玩闹,怕也不合适吧。————这一点你又是怎么想的呢?我希望能够得到满意的答复。”

    “是啊。”

    佐伯吸上一口敷岛牌香烟,看着从鼻孔里冒出的烟雾上升,这是相当装模作样的回应方式。与其说那是在蔑视对方,毋宁说是为了说服自己的神经,对方不足为惧也。抽了一会儿烟,将烟蒂扔进烟灰缸,然后把头扭向窗户方向。……天空一片漆黑,没有一颗星星……自己的神经恐怕还未完全释然,仍处在焦躁不安之中,好似无数个小侏儒如蛆虫战斗一般。

    铃木始终盯着佐伯的一举一动,他手的动作、头的转向,但是,最终他并未回答,迟疑了一阵之后,他的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容,开始说话。这个男子无论情绪多么激动,说话之前先行微笑,似乎是他的习惯。

    “你老是这样沉默下去,不做回答,一晚上就会过去。还是像个男子汉果断回答得好。看你这模样,我也基本上明白了。因为不可思议的是,人这种东西大都还是挺老实的。”

    佐伯无论怎样装得平静,铃木一开口滔滔不绝,他就没法不生气。他在那儿喋喋不休,不论怎样的忍耐力,都会被先天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而打破,更何况此人是佐伯。这是一个傻蛋与神经衰弱者的对决,若是一个第三者在看热闹,或许会感到有趣,可佐伯却是怒火中烧。

    “问我有啥想法,我可没有,所以不必回答。你说基本上已经了解,那不就行了。”

    窗外的桐树叶上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下雨了。照子要是早点回家就好了……

    “哼,你说这话不知在想些什么。————你采取那么卑屈的态度,最后会吃亏的。”他的语调一下子变得凶狠起来,“我不会这样善罢甘休的,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决心采用最后的手段。你要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地逃避,反而会达不到目的的。”

    佐伯心想:总算说出来了。受到这般恐吓,真是不同寻常。听到他刚刚所说的“最后的手段”,瞬间自己的心脏都已发凉,话到嘴边的不服输的语句,忽然又吞下肚子,那也是事实。不过,没有感到以往那种逼迫的、令人产生昏厥般的恐怖袭来,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他反倒产生了一种将恐怖当作恰到好处的兴奋刺激剂的心情。

    “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那就随你的便。————原本我就不存在你说的那种要加以妨碍的理由。阿照是自己随意跑到二楼来玩的,我怎么会知道是咋回事呢?你说是妨碍,那就对阿照去说吧!”

    “不,对女人是说不清道理的。所以嘛,你有替阿照辩解的责任!……这一点你不能否认吧?”

    “我有责任?”

    “是的。”铃木一副招人讨厌、不理不睬的样子,“我也想到你会那么说的。可是,我昨天看了照子的秘密日记,你不是已经跟她通奸了吗?”

    说着,铃木吃吃地笑起来,他的厚厚的嘴唇里,七翘八裂的牙齿像刀刃一样发出亮光。

    “喂,你说话可要留点神啊!……”

    原来还想着捣捣糨糊打混账,现在看来是瞒不下去了。

    “你说是通奸,那可不妥吧。就算我和阿照有了关系,也扣不上通奸的法律帽子吧。”

    “有了关系吧。……你别说得那么暧昧,就说实际上已经发生了关系,如何?”

    “是有了关系。”

    他冷冷地说,坦率地承认了迄今为止言论与行为颇为矛盾的事情。好像眼下的形势还没到铃木立刻会从怀里亮出匕首的地步,即便如此,佐伯心里还是觉得自己只剩下了半条小命了。

    “你瞧瞧!”铃木犹如在研讨会上迫使对方认输了那样洋洋得意起来,“既然发生了关系,那就是通奸。————如同我有一次和你说起过的,我和照子也是未婚夫妇的关系啊。”

    “或许那只是你自己那么以为,阿照说她不记得有那种约定。自说自话地决定,就指责人家说通奸,实在是太没有常识了!————你以为这样的道理,在社会上行得通吗?”

    “不管照子怎么说,反正她的话是不可信的。照子的父亲可是与我约定的,难道按照其父亲的意愿,让她嫁给我是没有常识吗?”

    “所以,所以嘛,我可不懂你这样的抱怨。这种话你对阿照去说,怎么样?要是照子也不明白,还有她的母亲嘛。”

    如此这般的争执之时,佐伯的火气来了,眼看着他的脸迅速充血,变得通红。事到如今,他打算不停地骂个痛快,嘴里充斥着反击用的枪弹,等待着对方的每一句话语,伺机喷发。

    “不,今天已经没有必要再去听取她母亲的意见,不管她母亲和照子怎么说,既然已经有了约定,我就认可。订婚已是极佳的既成事实,所以,我只要谴责你的通奸罪就行了。————对于这件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唉,这事很麻烦。我们俩不如决斗吧。这可是最爽快的解决办法。”

    佐伯突然这样说道。语气中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紧盯着对方,不知何时,瞳孔里充满了极其激愤和恐怖的神情,仿佛就要发疯。

    “嘿,可别这样说嘛。应该有更平稳的解决办法吧……”

    铃木意外得有点儿不知所措,摆出一副更柔和的面容说:“我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我不想做出那么野蛮的行为。只要你有表示谢罪的诚意,我就满意了。难道你非得以决斗之类愚蠢的行为来解决问题吗?”

    “我对你没有犯过任何的罪行,谢什么罪呀!————决斗吧!那可是最好的办法。”

    “哼,还在那么主张。————明明已是通奸,还不肯道歉,那不是很可笑吗?”

    “你真是愚蠢,是个大笨蛋!即使照子是你的未婚妻,可你们现在又没有同居,哪来什么通奸!”

    佐伯咆哮似的絮絮叨叨地说着,半当中舌头打结,说得不顺畅。他气得手脚发抖,瘦小的身体简直装不下熊熊燃烧的怒火。或许是骂得过于激愤,呼吸急促,像濒临死亡的人那样,嘴唇发青。从脖子到肩胛的颈动脉突突地跳动,大量的鲜血涌上脑袋。这两三天,自从与照子接近后,他的神经已经相当衰弱,稍稍受到刺激,就会强烈反弹,倘若感情受到巨大的挑唆,或许就会一下子气得昏死过去。

    “哈哈,一遇上女人,谁都会变傻。————我们都被照子给耍了呀……”

    说着,铃木那愚钝的相貌变得更加阴暗,泛起寂寞的微笑和悲伤的神情。

    “不过,要是太耍弄人,我也不会保持沉默的。————的确,从法律上讲,应该算不上是通奸,但是,只要你有点良心,就不该坚持这样的道理。————你的答复我可以等到明天,今晚好好想想,是我说得正确,还是你?你冷静下来想想,一定会有答案的……”

    佐伯把心思转到别处,尽量不听对方的讲述,努力使自己兴奋的情绪平静下来。恰似名剧《忠臣藏》里的勘平切腹自杀即将断气之时,一只手按住致命的伤口,急急喘气的模样。

    “总之,我的意见供你参考。我是想要你做如下的处置:首先承认通奸的事实,写出谢罪状。其次,作为谢罪的条件,将来断绝与照子的关系……”

    铃木数着右手指甲全都剪短了的手指说:“断绝关系的证据就是,你要离开这个家。……不过嘛,要寻找宿舍也需要时间,你可以在五天之内实施。如果你对于照子并无野心,答应以上的条件,并不很难。怎么样,明天给一个答复吧!我也有自己的各种情况……”

    原本说完要说的话,适时地离开就行了,可是,铃木却不停地嘀嘀咕咕,也不管对方的态度多么冷淡,摆出一副只要有耳朵就会听进去,对牛弹琴的架势。

    “……我们彼此之间就不要为一个无聊的女人争执了。以此为机缘,我俩交个朋友,遇到有什么事的时候,像我这样的人,虽然不才,说不定还能派上点用场。如果是男人和女人间就没法子,男人之间的争吵,完后心情反而变得爽快!哈哈。”

    佐伯将棉被蒙住头,装作已经入睡。然而,那愚劣的自言自语总也不会停止,有时断断续续的,以为他说完下楼去了,可马上又继续了。这时候,佐伯忽然想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的事情。这铃木老老实实地唠叨,说不定是强忍着即将爆发的怒气在观察我的情形。自己的对应过于冷淡,他何时会发作呢?

    “嘿,我再也受不了啦!”

    也许,刹那间他会从怀里拔出匕首,朝棉被上一下子猛戳下去;当然也有可能像《伊势音头恋寝刃》[6]中阿贡杀万野那样,先是放任他胡来,助长其傲气,然后才出其不意地将其杀死。

    要是自己这样用被子蒙头佯装不知,那可是万分危险的。由于完全看不到敌方的动作,万一有状况时,别说逃跑了,连发声的机会也没有。可是,不知何故,敌方嘀嘀咕咕时自己就放心,停下后就担心。说不定趁着不说话的当口,悄悄从短刀鞘中拔出刀来,或者挪近棉被,做着任何企图的准备……

    楼下传来了拉开隔扇门的声响,姑母和照子回来了。

    “哦,好冷呀。妈妈,我感冒了!————都是刚才你不肯为我买骆驼毛围巾的缘故呀。”

    照子肆无忌惮的话音传到二楼,盘踞在佐伯心窝边的不安渐渐消失、融化了。同时,铃木说了句“啊,打扰了!”然后不慌不忙地起身。

    “如果让她们知道就会很麻烦,拜托你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处置,一切都当作你自己想出来的。————我等你到明天,别去与照子商量,秘密地回答我。”

    说完,铃木悠悠然地离去,尽量不让人看出他的仓皇之态。

    这时,远处传来姑母的话音:“阿照呀,先把衣服换好吧!”

    “不,我很快就会下去。”

    照子登上楼梯,与铃木迎面错过,她一屁股坐在佐伯身边。

    “铃木来干什么?”她拨弄着火盆里快要熄灭的木炭。

    夜已经很深了吧,电灯光有一阵子变得昏暗,接着又亮了起来。大滴的雨点忽然啪啦啪啦地打在梧桐树叶上,又好像并不是很大的雨。

    “我说哥哥呀……他来干什么呀?”

    佐伯被催促着,头还是埋在被窝里,一动也不动,只有长长的艾蒿般的头发,从棉被的边缘处稍稍显露出来。

    “你到哪儿去了?”

    过了一阵子,他像在说梦话似的问道,不得已从一旁露出脸来,好像刚刚苏醒,眨巴着眼睛。

    “我去了哪儿,你别管。————重要的是,铃木来这儿干啥。照我看,你是受到恐吓了吧?”

    “别瞎说。”

    佐伯尽量将眼睛往上翻,眼球即将碰上了睫毛。他仰卧着端详着女人,从她的膝盖、腹部、胸脯直到衣领部位。再也没有哪个女人会像她那样,每天的脸色都会变化。今天因为室外的冷空气,她的脸颊和鼻子上带着红色,肌肤则像瓷器那样透着寒光,整张脸的感觉与平时完全两样。

    “阿照,你跟铃木有过什么样的关系啊?”

    放在心里一直试图要问的问题,借这个机会总算提了出来。

    “问那么无聊的问题。有或没有,你一想就能明白!”

    她毫不生气,若无其事地回答。佐伯难以判断阿照说的真假。照子本来就是任何场合都不会大声嬉笑或叫唤的人,或许她认为感情起伏的表现会有损一个女人的威严吧。

    “可是,铃木说你俩有了非同寻常的关系。”

    “谁会跟那种家伙……”

    “那种家伙,听说过去也是秀才啊,所以搞不清楚呀!”

    “搞不清楚就让它不清楚好了。我才不想辩解呢。————不过就算有关系,那又怎样呢?”

    “他说我俩干的事是通奸,那家伙真是盛气凌人啊。”

    “那哥哥已经全向他坦白了?”

    “嗯。他说他已经偷看了你的日记,我想掩盖也掩饰不了啦。”

    佐伯的语气中充满“怎么都无所谓”的自暴自弃的无奈。

    “那是铃木在套你的话呀。我根本不悄悄记什么日记。————哥哥你被骗了!”

    “这个浑蛋,还会搞点阴谋小伎俩呢!……”

    尽管这样嘲骂着,可一想到自己受骗上当,对铃木就更加憎恨,恼怒万分。……他恨得心里直痒痒,只要碰到手边的东西,就想拿起来砸烂它。

    “……”

    “……他知道了也没什么呀,反正他迟早会知道的!”

    “哥哥你人真好哇。被自然知晓还好说,被他套出话来承认,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人可不能随便被欺骗,被恐吓,被随便当猴耍。————真是没法子!”

    说着,照子解下脖子上的围巾,扔在佐伯的棉被上,然后疲乏地倒在床铺上,把自己的脸凑近佐伯的脸,用手撑着下颏。她长长的身体与棉被呈“丁”字形,将佐伯的枕头围成弓状,宛如山岗遮挡。室内的空气比户外稍暖,她的气色不知不觉中变得更加白皙、生动。

    “不管他是不是套取真话,告诉那家伙真相也好。靠耍弄小伎俩,我觉得只会降低他的身价。”

    佐伯的双手垫在脑袋下,直瞅着天花板,装出一副何足挂齿的模样,可心中依然残留着丝丝恨意,郁郁不乐的心绪无法排遣。

    “那么,铃木说我们通奸,他要怎么办呢?”

    “他要我写下谢罪状,要我离开这个家,把我彻底赶走……那个浑蛋!”

    为了让阿照了解自己并未受到铃木的恐吓,佐伯故意说了几句强硬的话。

    “弄得不好,哥哥会被铃木杀掉的呀……”

    照子半是调侃半是担忧地说,嘴唇泛起尴尬的笑容,不过,仰面朝天躺着的佐伯并未看见。

    “要杀就杀吧。那家伙打一开始就仇视我,有什么关系?没有关系的,反正一定是这样的结局!”

    “嘿嘿,不要紧的。”

    阿照躺着,腰骨使劲,在榻榻米上蹭过身子来,让自己的脸贴近佐伯的怀里,两个人的身体就像两个“巴”字形家徽,以头为中心,分别向左右形成弧线。

    “不用害怕,那家伙并不是那种能杀人的敏捷的狠角色。我老是糊弄他,他连生气变脸都没有过。真的没事,刚才是开玩笑吓吓你的,尽可放心。所以今后再怎么样……”

    说话之间,佐伯扭头朝向阿照,与她面对面。照子用手撑着下颏的那张脸,像一个大福饼,皱纹聚在一起,松松垮垮的,厚厚的嘴唇,眼睑、鼻梁、下巴上的肉,各处的皮肤都被随意摆弄,呈现出残忍歪扭的娇态,亦如谄媚般地跳动。脸上的肌肉欢天喜地,正在热舞。

    “你认为不会被杀,是大错特错的。我们除了被杀害,别无他法。我可以预言,那家伙即使不杀你,也非杀了我不可。————并不是害不害怕的问题。”

    “你那种预言是神经衰弱的结果呀。”

    “神经衰弱者反而在某些方面会更加敏锐,普通人感觉不到的事也能感受到。”

    “你与其被铃木杀了,还不如被我杀好吧?”

    说着,照子松开撑着脸颊的双肘,十根手指头交叉,手掌朝外,双手像棍子一样直向佐伯插过去,两只手掌交叉像竹栅栏的部分,如同螃蟹的腹部。

    次日早晨,铃木一如往常那样打扫完庭院,夹着书包去神田的私立大学上学。可是,到了傍晚,仍不见他回来。三点半亮了电灯,四点半时天就暗了,随着为浴室烧水时间的临近,佐伯和照子不免为他担心起来。

    “铃木是怎么回事呀?回来得太晚了。”

    晚饭即将准备好的时候,姑母终于奇怪地发问。可是,当大家吃完晚饭,厨房间拾掇完毕,铃木还没有回家。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真是奇怪。————阿雪,辛苦你,铃木还没回来,澡堂子不要熄火。”

    姑母的疑虑随着夜深变得强烈,口中说的话也剧烈起来。

    “唉,已经八点了,开什么玩笑!”她噘起嘴,开始斥责,叽叽咕咕不停地嘀咕,不一会儿变成遭遇了恐袭似的哭腔。

    “阿雪,铃木今早几点出的门?”

    姑母洗完澡出来,看着立柱上的挂钟问道,表情就像孩子在哭泣。

    “是这样的。应该是七点半走的,过去总会到您的寝室跟前跪着打招呼说‘我上学去了’,可近来打扫完后就一声不吭地走了。怪怪的,沉默寡言哪。”

    阿雪天真无邪地说道,完全不在乎别人的担忧。

    “今天早晨没有与往常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吧?”

    “这个嘛……这两三天他好像特别不开心,老是跟我吵架。”

    “你没看到他在悄悄搬运行李吗?”

    “不,我没看见……”

    不等阿雪说完,姑母就急急忙忙地跑进玄关边上的学仆房间,从橱柜、壁橱,一直到书箱盖子,全都打开,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一一检查。

    “真是奇怪……衣服一件不少啊……”说着,呆呆地站立在那儿。

    “这么说,原来这儿放有五六本法律方面的书籍,现在不见了。”

    阿雪感到惊讶,她跟在姑母身后进来,呆呆地站立了一阵,这才想起来似的,指着油漆开始剥落的旧漆器茶几。

    就在两人骚动不安之际,照子上到二楼不见了踪影。其实姑母早就与照子商量过,希望她为自己分忧,可是,只要一说到铃木,女儿就会说,“那家伙能干成什么呀?”“你怕他,只会助长他的气焰!”等,完全不把铃木放在眼中,因而姑母对女儿敬而远之。可事到如今,姑母也觉得,虽然会遭到照子的嘲弄,也不能完全按照她的想法去做。

    “阿照,阿照!”

    她匆匆忙忙地爬上二楼,仿佛即将发生什么大事似的。

    “我说,铃木到现在还没回家哟!”

    “那一定是他想逃离这个家了。”

    照子靠着佐伯枕边的火盆,立刻断言,并不回头看母亲一眼。

    “是吧……莫非老毛病又发作了?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惹他生气的事?”

    如同妻子依偎着丈夫,母亲在女儿身旁坐下,求救似的膝盖着地。

    这时,“老板娘、老板娘……”阿雪在楼下扯破嗓门地大声尖叫起来,“砚台盒里有信件呢!”

    “是嘛,快拿到二楼来!”

    接着传来了啪嗒啪嗒上楼的声音,阿雪就像送炸弹似的,怯生生地送来一封信封红色的信件。

    “行了,你到下面去吧。”

    叔母一接过信,就把阿雪赶下楼,同时扯开信封,双手将信纸捧在胸前,就像阅读劝进帐[7]一样。

    需要说明的是,信封上应该写上“致东家”的地方,故意用楷书写着姑母的大名“林久子殿”。信的内容写了两张纸,用笔头已经磨损了的毛笔写下的黑黑的潦草字,字迹拙劣,大小不一。

    读着读着,叔母的眼神发出奇异的光亮,自然而然地蹙眉,嘴唇紧闭,露出憎恶、恐惧的表情,读到最后,整个脸变成一片土色。

    “唉,你们拿去看看吧。”

    她把信扔到两人跟前。人相学中所谓的“死相”,大概就如此刻姑母之容貌吧。她已经魂飞魄散,连舌根都无法自如转动了。

    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厉害的语句。佐伯忍受着犹如俯瞰深深谷底般的晕眩,从被子里爬出来,朝信纸方向匍匐而去。尚未及阅读,往常的心跳就猛烈悸动起来。照子的下颏靠近火盆边缘,从对角线方向斜视着他。

    余以今夜为限,决意不再回此家。吃此家饭看此家族脸色早就不快,其理由与原因,各自自问当立即了解,照子和佐伯想必尤其明白。然此刻于此处宣告,望能深思熟虑后反省改过,或许余可赦免其罪。

    余首先必数照子母亲久子之罪不可。汝于夫敏造氏逝去后完成了未亡人之遗愿乎?汝违背敏造氏生前之遗训,误解夫遗留唯一难忘女儿之教育法,令照子堕落如今日,非汝之罪又为何?与敏造氏生前相比,林家家风之颓废已无法以言语形容。余忧虑而数度忠告,汝不仅不听,还嫌余唠叨,甚至加以嘲笑,丝毫不予反省,真可谓败坏家名。

    尤其是敏造氏欲将其女照子嫁余之遗志甚为明确,然汝至今王顾左右而言他。不仅试图毁弃婚约,竟频频欲否认婚约之事,欺亡夫欺余之罪极大也。敏造若地下有灵,必哭泣。

    噢,余因汝等母女实已误半生矣,然务请好好记住!余将对汝等必行复仇。虽然余从敏造氏处承受莫大恩惠,汝等既为余之敌,则亦为敏造氏之敌,毫无宽恕之理由。且事已至此,余已数度思敏造氏之知遇之恩,怜悯汝等之堕落,能忍则尽量容忍过。

    最后仍对佐伯进一言。事已至此,余施最后之手段再犹豫一刻亦难,汝若立即悔改,即时实行余昨夜提出之条件,退出林家,或许并非无宽容之道。纵使余不在林家,亦可持续监视汝等行动不怠。若坚持与余作对到底,务请小心留神。至少黑夜外出时多加注意。

    信写到这儿就终止了。想象之中,被人投了恐吓信一定会感到害怕,可实际上遇上时并不觉得怎么可怕,只是多少有点不舒服而已。

    “哈哈,这家伙终于发怒了。”说着,佐伯的头转向姑母。可是,他感到姑母的脸色比那封信还要恐怖。

    “你说些什么呀,要是置之不理的话,他马上就会返回来的。”

    照子也看了信,却像没好好看过一样地说道:“真的会回来吗?我觉得这一次他会……”

    姑母浑身发抖,弯腰抓住火盆架,再次凝视榻榻米上的信件。

    “……要是在家里,整天叽里咕噜的,跑到外面去又会担心他,我对那家伙已经手足无措了。不过,在家倒不用担心他打打杀杀的,一旦跑到外面,就不知道他打什么算盘,说不定今夜就在咱家附近徘徊转悠呢。”

    三人一时间沉默无语,侧耳倾听屋外的动静。白天过往行人很少的路上到了夜晚就伸手不见五指,身体贴在木板墙上,两三尺外就很难被发现。再说,巷子里堆放的垃圾,后院木门边的角落,全是藏身的最佳地方。

    这时,三人同时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啪嗒啪嗒蹑手蹑脚的走路声,那是穿着草屐或光着脚极为轻声轻脚走路的声音。啪嗒啪嗒,脚步声有一定的间隔,轻悠悠的,且一点一点朝家里靠近。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听得很确切了,是穿着胶底布袜的车夫拉着美国人力车,咚咚咚地从门前奔跑而去。

    “我说呀……最近你们是否做了令铃木生气的事啊?”

    “是呀……”照子故意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我嘛,铃木没跟我说过话,我不记得做过什么让他生气的事啊。”

    “可是,这一阵子你老是跑到二楼待着。————连自己人都瞒着,那多没意思呀。你对我说老实话,阿谦,还有你,是否做了伤铃木感情的事?”

    “伤他感情的事,是什么事啊?”

    “不管是什么事,像你们这样整天待在二楼,谁都会觉得奇怪的。我以你们家长的眼光看,不觉得你们有啥品行不端,可是铃木的怀疑就有他的道理了。————因此,我希望你们给我说实话。”

    “人家要怀疑就让他去怀疑好了,不管世人说什么,只要妈妈相信我们就行。”

    “你这种讲法是把你妈妈当傻瓜。特意要想袒护你,而你却从一旁做出把妈妈当作傻瓜对待的行为,让我生气。”

    姑母说着,回头看着佐伯,半是寻求赞同,半是责问是否说得是事实。

    “我说阿谦哪,阿照什么事都那样,我真是拿她没办法。家长再怎么年老眼花,你们干了些什么,大致心里是有数的。在年轻时代备受辛劳的老年人看来,你们费心隐瞒的事情,立马就会知道。事到如今并不想责骂你们,只要你们给我讲出实话。”

    “是啊,我太让姑母您担心了,真是对不起。这事其实是这样的……”

    一瞬间,究竟是撒谎呢,还是实话实说,他难以决定。他从被领处伸出头来,照子频频向他使着眼色,他的胆子一下大了起来。

    “……我们哪有什么秘密啊,全都像照子所说的那样。”

    “哼。”姑母不服气地点点头,就像常见的中年男子那样,她的一只胳膊肘从小纹绉绸的和服外褂里顶了出来。这时候,比起探明事实真相的愿望来,她满脑子想的是,应该努力别让他们俩看不起自己。

    “那是妈妈没有道理。从前的人啊,只要男女一要好上,立刻就怀疑人家。其实,那是不了解近来年轻人的心情。年龄大的人固然是经历过酸甜苦辣的辛劳,所以尽往不正常的地方想。无论是哥哥还是我,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直到现在还认为若没有家长的监督就会犯错误,真叫人受不了啊。无论是男是女,只要趣味一致,交谈自然就会投机,谁会去干那种下三烂的事呢?”

    “不,我并没说你们做了什么下三烂的事……”姑母慌忙制止了满脸通红的照子,“别那么大声说话,慢慢说才会更明白。————对你们产生无聊的怀疑是我不好,请原谅。不过,你们俩的关系如此清白,却遭人无端抹黑也令人讨厌,又不便与那种傻瓜去争吵,不如按照对方所说,委屈阿谦,从我家搬出去住,如何?”

    “那么做可使不得呀。”照子借着心头怒火,要一口气否决母亲的提案,“妈妈您这样说,那家伙就会越来越嚣张的。哥哥搬到别处去住,我每天去那儿玩还不是一样?因为铃木威胁就把哥哥赶出去,那会成为世上笑柄的。首先,令人讨厌的谣言,不就变成真实了吗?”

    “不过,你要知道,生命是无法替代的……”

    姑母的表情宛如恐惧之物就在眼前,终于说出了真心话似的。

    “他说,只要阿谦搬出去,他就可以接受,不会再硬做什么危险的动作。”

    “那是妈妈的误会。哥哥要是搬出去,我去那儿玩,他就会要求履行婚约,什么都得听他的,那就没完没了啦!”

    母女俩就这样争辩了将近一小时,却依然没有结果。

    “哥哥,不管妈妈怎么说,你都不必介意。她平时连个小偷都害怕,要是家中一个男人也没有,不是更糟糕吗?”

    照子这么一说,佐伯更无法自我决断。自己与照子如此一番胡闹,或许什么地方还残存着一点儿恋情,但那又是一种极不和谐的、难以理解的心理。

    “既然如此,那就照你们所说的办,最后的结果会怎样我就不管了。”

    姑母愤愤不平地离开二楼,照子没下楼前,她不让阿雪睡觉,自己也倚在长火钵边未曾合眼。

    “阿照,我总是放心不下,从今夜起,你就睡在这个客厅里!”

    忘了刚才的争吵,再也不固执己见,只是低声哀求女儿。照子不怀好意地笑着说:“可妈妈要是睡在我的身边,也会受牵连的呀。”

    当天夜晚,门窗紧闭,连厕所的电灯也没关就睡了。次日中午,姑母的不安仍未轻易消除,每次打开外面的纸槅门,都会战战兢兢地迈着脚步,从纸槅门后面怯生生地望着玄关。

    “阿雪,你外出办事,得多留神周边的情况啊。”

    “好的。不过,什么人也没有啊。”

    两人间悄悄进行着这样的对话。

    黄昏后吃完晚饭,趁夜色还未来临,先关闭防雨套窗,姑母茫然地坐在起居室里。长火钵中炭火噼里啪啦地烧得正红,铁壶里的热水也烧得滚烫沸腾。

    阿照还是到二楼去不下来。

    “啧。”叔母咋舌,在心中喃喃自语,“这孩子真是拿她没办法,不知别人在为她操心,无忧无虑地黏着佐伯。……这个佐伯也一样,要是能了解我的辛苦,就应该赶紧离开这个家。要不我再上楼一次拜托他。”

    啪嗒一声,以为是走廊的门被风吹得朝里关上,紧接着又被往外吸走,像是突然间起了强风,这种夜晚要是发生了火灾……万一那蠢蛋点把火可了不得!

    当、当、当……壁钟敲响了八下。姑母猛地站了起来,恨恨地朝楼上瞧着,欲上楼梯。“老板娘,您等一下!”阿雪脸色苍白地从厕所里跑出来。

    “可能是我的错觉,总觉得奇怪,您过来看看吧。”

    “说奇怪,什么奇怪呀?”

    “厕所外面有人的脚步声。”

    “一定是风的声音吧。”

    两个人不敢稍有分离,一起悄悄跑进厕所,屏住呼吸凝神观看,并没有再听到脚步声。只是有时有咝咝的人的呼吸音传来。但是,那是否就是人的呼吸声,紧张的神经也难以判明,要真是人的呼吸声,那就可以推断有人悄悄贴着厕所的板壁在观察屋内的情况。

    “你别撒谎,有什么好奇怪的?”

    “是啊。可是刚才总觉得奇怪,还是我的错觉吧。”

    两人互相安慰,小声交谈着,想回到客厅去。来到大小便所的分界处,两人一下子站住,仿佛冻僵了似的。就在两人结束谈话的当口,听到了喀喀的咳嗽声。说不定是什么动物发出的声音吧……

    两三分钟后,姑母的牙根和膝盖都簌簌作响地爬上了二楼。

    “不,我也这么想,不是风的声音吧。怎么办呀,阿谦,你到派出所去报个案吧。”

    “你还没有好好确认,就跑去派出所报案,哪有那么傻的人。即便是真的,要是个小偷,就令人讨厌,可要是铃木,那就没啥关系,由他去吧!”

    “那我下楼去好好检查一下吧。”

    佐伯说道。他的眼睛发亮,一副勇气十足的模样。也许他是被照子唆使,不得不振作一下。“杀人”————光听语言是令人恐惧的,不可思议的是,自己此刻相当镇定,站在母女俩的前头,下楼去了厕所。

    “我听不到什么声音啊。把走廊边的门打开一扇,到庭院里去看看吧。”

    “阿谦,你说什么呀?打开门不是更加危险吗?————我要逃到外面去了。”

    “什么呀,没事的!”

    身子从高高的桥式栏杆探出去,压抑着自己十分恐惧的心,打开靠近窗户的一两扇防雨套窗,这时,一片漆黑的庭院中,刮进一阵强劲的寒风。

    照子拉长电灯的电线,从佐伯身后照射院子里的树木。一开始时左墙的角落处梧桐树周围被照得雪亮,连春日灯笼上的青苔也看得一清二楚,同时,类似薄荷一样的东西从衣领到脚尖一下子传遍了全身。自己打算尽量镇静,可是,不知不觉之中,剧烈的心跳却当了叛徒。

    电灯从左往右,把庭院里的植物照得一览无余,灯光渐渐迫近厕所。黄昏时自己从二楼窗口扔下来的敷岛牌香烟的烟蒂,掉落在挺远的踏脚石头上。

    “阿照,把电灯再往前延伸一下。”

    他穿着庭院木屐,朝厕所的后面走去,途中,衣襟掠过了蜘蛛网。

    他看到铃木蹲在潮湿的清扫口,背部贴在板壁上,像雨蛙那样眼睛浑浊,睡着了一般。在这种地方,他逃也逃不了,也无法扑上来进攻。

    “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佐伯气势汹汹地责问,好似警察在盘问乞丐。“……快给我滚出去!”

    “啪沙、啪沙”,八角金盘叶不知在哪儿发出声响,地面的湿气挺重,庭院木屐上沾着红土,一旦有紧急情况时,佐伯也无法迅速退却。

    “不!”铃木的声音沙哑,却意志坚定。看不到他的嘴唇蠕动,恰似一个黑影在发声。“出不出去随我的便,不用你来干涉!”

    “说什么混账话!潜入别人家中,还说要随自己的便。有你这种家伙吗?有事从大门口进来,蹲在那地方干什么?”

    “干什么都行,我自有自己的考虑。”

    说不定这家伙已经疯了,要是他真的先于自己发狂,那就何其快哉!佐伯的脑中闪现出一个念头:好好安抚他,亲切地对待他吧。可是,如果他真的发疯了,也可能挥刀动武啊。铃木依然一声不吭地蹲在那里。

    “别说无聊话,快给我出来,出来!”

    佐伯冷不防地抓住铃木的衣领往外拖。

    “你别那样,如果打扰你们了,我就出去。……”

    铃木并不抵抗,老实地站了起来。

    “我可以出去,不过,木屐带断了,让我到那儿坐一会儿吧。”

    说着,他一瘸一拐地朝走廊边走去。照子依旧拿着电灯站在防雨套窗旁边。

    “你快把木屐带弄好!”

    受到这样的呵责,铃木眼睛直盯着照子,在走廊边坐下,把皮革木屐带做的山桐木木屐从一只脚上褪下来。他身穿住在这儿的时候没见过陈旧的茶色厚和服外套,也不知他从哪儿搞来的,一顶鸭舌帽戴得深及眼眶,不停地摆弄木屐带孔。

    “哎呀,我真是个不幸的人啊。连迷上的女人也被抢走了……”铃木突然发出叹息,话是对照子说的,可她似乎毫无反应。

    “我说阿照啊!”这一回从正面单刀直入,不过,他还是背朝着女人弯着上半身冲向木屐,“阿照呀。”

    他重复再叫时,照子以严厉的声调从身后教训他。

    “不要你叫我阿照!我没有被你叫名字的软肋。”

    “哈哈哈哈,叫你小姐那是从前的事了,我已经不是你家的学仆了,如今是既无牵连又无姻缘。”

    “既然是既无牵连又无姻缘,那就快滚出去!”

    “别那么着急,我马上就会走的……不过,阿照呀,你是被佐伯欺骗了。这样的男人能靠得住吗?”

    “不用你多管闲事!啰唆些什么,快弄好了走吧!”

    说着,照子把电线挂在门框上,快步退向里屋。不过,从八铺席的客厅到玄关的隔扇门全都打开,纸槅门也敞开着,不见姑母和阿雪的人影。

    “弄好了……”

    铃木把木屐往走廊上啪地一放,总算站起身来。

    “佐伯,你就这样死不悔改了吗?”

    他紧盯着伫立在自己眼前的对手。

    “你呀,别老是说那种娘娘腔的话,要是对我仇恨,拿出男子汉的气概干脆利落地了结才好。嘴上总说要采取最后的手段威胁,算什么呀?”

    “不,可是……”

    “浑蛋!”随着一声怒喝,他拼尽全身之力,拳头狠狠地甩过去,连自己的耳朵都感到不适。狠揍过后,自觉身体的力量已消耗殆尽。前一阵心中盘算的事情最终得以实现,尽管竭尽全力,但心中的郁闷消除,顿时感到了轻松。他晕晕乎乎地几乎就要昏倒。

    “狠狠地揍吧!我的女人被抢走,又遭到男人的打击,真是倒霉透顶啊!”

    “你要是心犹不甘的话,可以把我杀了。你带了刀子来吗?”

    “什么呀,何至于此呀……”他阴阴地嗤笑着,把手伸进怀里,“真叫人不好办哪,你是无论如何也不回心转意吗?”

    “所以让你杀了我呀!”

    刹那间,铃木的右手上寒光一闪,立刻又隐藏到外套里。

    “别吓唬人,要杀就快快下手!”

    佐伯就像新派演员那样摆好造型,挺起胸膛,双手摆在身后,昂首仰望天空,只见灿烂的星星美丽地闪烁着。

    铃木仍旧在冷冷地嗤笑,不便轻易做出下手的决断。

    “真是个没有男子汉气概的家伙!下不了手就别在这儿磨蹭,快滚!”

    佐伯得意地压住铃木的胸脯,试图把他拖出后门去的瞬间,在听到“那你瞧着吧,这也不像男子汉吗?”的同时,佐伯感到下颏底下被鞭子抽打了一下,鲜血立刻涌流出来。

    “哼,终于动刀了。佩服,像个男子汉!”

    佐伯的手按住伤口,摇摇晃晃的,大话出口后不久,铃木就把他的身体撂向板壁边,让他倒地灭亡。而且,铃木好像依旧在冷冷地讪笑。

    佐伯的喉管被割裂时,拼尽全力发出的最后不可思议的声音,不是不肯服输,而是一种痛苦的哀号吧。他的身体虽然瘦小,大量的鲜血却强有力地喷射出来,手指和脚趾好似蜈蚣那样颤抖不已。

    ---------------

    [1]  《恶魔》的续篇。————编者注

    [2]  天长节是庆祝日本天皇诞辰的节日,二战后改称天皇诞生日。

    [3]  文,日本鞋或布袜的尺寸单位。原意为将一文钱排列起来的长度。

    [4]  意为“色情图片”。

    [5]  意为“梦”。

    [6]  《伊势音头恋寝刃》是日本歌舞伎的社会剧,由近松德叟创作。以古伊势烟花巷中的杀人事件为题材的迎合时尚的剧本。宽政八年(1796)首演。

    [7]  劝进帐即化缘簿,日本歌舞伎十八番之一。由能乐《安宅》改编而成。描写逃亡奥州的源义经主仆通过安宅关的情景。天保十一年(1840)由七代市川团十郎(弁庆)首演。

本站推荐:洛丽塔十字军骑士少年弃儿汤姆琼斯史基地边缘大象的证词曾国藩传野鸭国盗物语小妹妹

刺青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IT小说网只为原作者谷崎润一郎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谷崎润一郎并收藏刺青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