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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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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修斯·N·海耶的生命很顽强,他拒绝死去。他已经从中风病中恢复过来,并且不顾医生和盖伊·弗兰肯的反对,回事务所来上班了。弗兰肯想出钱买下他的全部股份。海耶拒绝了,他时常淌着眼泪的苍白双眼顽固地瞪着,其实什么也没有看。他每隔两三天便到办公室来一次;他按照惯例翻阅他信件栏里的信件;他坐在桌前在干净的吸墨纸本上画着花朵;然后他再回家。他慢慢地拖着脚走路;他的胳膊肘压住两胁,前臂向前伸出,手指半开半合,就像一只动物的爪子;手指打着战;左手根本就不能用了。他不愿意退休。他喜欢看那些印在事务所的信纸上的他的名字。

    他朦胧地感觉到他们不再把他介绍给那些重要的客户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奇怪为什么直到大楼修了一半他才看到设计草图。如果他提起此事,弗兰肯便向他提出抗议说:“可是,卢修斯,在你这种身体状况下,我不可能想到要去打扰你。换上任何一个人,老早以前就退休了。”

    弗兰肯只是让他略感迷惑,而吉丁简直令他大为困惑。当他们相遇的时候,吉丁都懒得向他问声好,事后才想起来补上。在与他说话时,吉丁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转身走了。有时候海耶向某个制图师传达一些较次要的指令,可是却得不到执行,那个制图师告诉他说,命令已经被吉丁先生取消了。海耶无法理解。他一直记得吉丁是那样一个跟他愉快地谈论着古董瓷器的小伙子。一开始他宽恕了吉丁,继而他便低声下气地、笨拙地去软化他,然后他对吉丁便有了一种没有缘由的畏惧。他向弗兰肯抱怨过此事。他采用一种他从不曾使用过的权威者的口吻发脾气说:“盖伊,你的那个小伙子,吉丁那小子,他现在变得让人无法忍受了。他对我无礼。你应该除掉他。”

    “卢修斯,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说你应该退休了。你神经过分紧张,而且你开始猜疑别人了。”

    接着考斯摩-斯劳尼克大楼的设计竞标开始了。

    好莱坞的考斯摩-斯劳尼克影业公司决定在纽约建一个宏伟壮观的中心办事处————修建一幢能够容纳一个电影院和四十层办公室的摩天大楼。为了挑选最好的建筑师,他们提前一年宣布开展一场世界范围内的设计比赛。据说,考斯摩-斯劳尼克不仅是电影艺术的领军者,而且涉足所有的艺术门类,因为它们都对电影创作有所贡献;而建筑艺术尽管曾一度遭到忽视,但作为一种高尚艺术的分支,考斯摩-斯劳尼克公司乐意使它出人头地。

    随着电影《我愿选择一位水手》演员的选定和电影《出售妻子》的开拍,关于巴台农神庙和万神殿的故事开始流传开来。莎莉·奥多恩小姐站在雷姆斯大教堂的台阶上拍照————穿的是泳装,而普拉特·珀赛尔先生,她的“搭档”也接受记者采访,说,假如没有成为一名演员的话,他一直梦想着要当一名建筑大师。罗斯通·霍尔科姆、盖伊·弗兰肯和高登·L·普利斯科特有关美国建筑的未来的论述被引用在一篇文章中,该文章是由狄米珀斯·威廉姆斯小姐撰写的,而且一篇假想的人物专访还提出,如果克里斯托弗·雷恩先生还活着的话,有可能会发表的关于电影的看法。在周日增刊上,刊登了穿着运动短裤和厚运动衫的考斯摩-斯劳尼克新星的照片,他们手里拿着直角尺和计算尺,站在画板前面。画板上面一个巨大的问号上方写着:“考斯摩-斯劳尼克大楼”。

    这次比赛是面向所有国家的所有建筑师的。这幢大楼将矗立在百老汇大街,预计耗资一千万美元。它将是现代技术的天才和美国人民的精神象征。它被提前宣称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建筑”。竞赛的全体评审员中,有代表着考斯摩的舒普先生和代表斯劳尼克的斯劳尼克先生,以及斯坦顿理工学院的彼得金教授,纽约市市长,罗斯通·霍尔科姆,美国建筑师行会的主席,以及埃斯沃斯·托黑。

    “你去参赛吧,彼得!”弗兰肯热情地对吉丁说,“尽你最大的努力。把你所有的才能都给我展示出来。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如果你赢了这次比赛,你就闻名于世了。我们这样来:我们将以事务所的名义参赛,附带地缀上你的名字,如果你胜出,你可以得到五分之一的奖金。你要知道,最高奖金为六万美金。”

    “海耶会反对的。”吉丁谨慎地说。

    “让他反对去吧。这正是我这么做的原因。或许他脑子能转过弯来了————怎么做才是合适的。而且我……好了,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已经把你当成我的合伙人了。我欠你这个名分,而你已经赢得了它。这个机会就是你能否成为合伙人的关键。”

    吉丁把他的方案修改了五次。他憎恶它。他在它设计出来之前就讨厌起它的每一根大梁了。他发奋地工作着,手在发颤。他想到的不是他手底下正在做着的设计方案,他想到的是其他参赛选手,想到的是那个可能会赢得竞赛并被宣布比他优秀的那个人。他不知道那个“另一位”会做什么,那个“另一位”会怎么解决那个难题而最终超越他。他必须打败那个人;其他的事一概都不重要。没有彼得·吉丁这个人,他只剩下一个吸气的心室,就像他听说过的那种热带植物,那种植物把一只小昆虫吸入它的空心,将它吸干,就这样维持自己的生存。

    他的草图制好了,当一座白色大理石大厦精巧的透视图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却只感觉到一种无穷的怀疑。它看起来就像一座橡胶做成的延伸到四十层高度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宫殿。他之所以选择文艺复兴风格,是因为他清楚所有的建筑评委都喜欢门柱,还因为他记得罗斯通·霍尔科姆也在评委席上。他借鉴了所有霍尔科姆偏爱的意大利宫殿。它看上去漂亮……它或许很漂亮……他没有把握。他没有一个人可以请教。

    他倾听着自己这个心声,感到一阵难解的愤怒。在弄懂原因之前,他就感觉到那种愤怒,可他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便知道了愤怒的原因:他有一个可以去请教的人。他不愿意想到那个名字;他不愿去找他;他的怒气已经上升到脸上,而且他能感觉得到眼睛下方的热辣。他知道他会去找他的。

    他把这个念头从心头抛开。他哪里也不去。当下班时间到了以后,他把草图往文件夹里一放,便到洛克的办公室去了。

    他发现洛克独自坐在那间大屋子里的办公桌前,房间里没有任何活动迹象。

    “你好,霍华德!”他快活地说,“你好吗?我没有打搅你,对吧?”

    “你好,彼得。你并没有打搅我。”洛克说。

    “不太忙,是吧?”

    “是的。”

    “介意我坐一会儿吗?”

    “坐吧。”

    “哎呀,霍华德,你干得很了不起。我见过法果的商店了。棒极了。我向你表示祝贺。”

    “谢谢你。”

    “你可真是奋勇前进啊,对吧?都已经接了三宗委托吗?”

    “四宗。”

    “噢,是啊,当然,四宗,很好。我听说你跟桑伯恩家有点小麻烦。”

    “是的。”

    “不过,不是所有的人都会一帆风顺的,不是所有的,你知道……从此再没有接到新的委托?什么活儿也没有?”

    “是的,一件都没有。”

    “算了,会有的。我就常说,建筑师们没必要去相互残杀,我们大家干的工作有的是,我们必须建立一种团结和合作精神。譬如说,就拿这次竞赛来说……你的报名表寄去了吗?”

    “什么竞赛?”

    “哎呀!就这次大赛。考斯摩-斯劳尼克设计大赛。”

    “我不想报名。”

    “你……不想报?一点儿也不想?”

    “是的。”

    “为什么?”

    “我不参加比赛。”

    “为什么?务必告诉我?”

    “拜托,彼得,你并不是来讨论这个问题的。”

    “事实上,我觉得我确实得让你看看我的参赛作品。你明白,我这不是在求你帮忙,我只需要你的反应。只是一个大概的看法。”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文件夹。

    洛克仔细端详着他的草图。吉丁厉声说:“怎么样?还行吗?”

    “不行。很臭。你也清楚。”

    然后,一连好几个小时,吉丁在一边看着。天色暗了下来,都市里的窗口亮起了灯光。洛克侃侃而谈,作着解释。他将设计方案上的线条一顿猛砍猛删,解开那些剧院窗户外出口的曲径,拆散大厅,打碎毫无用处的圆拱,将那一道道曲曲折折的楼梯弄直。吉丁结结巴巴地说过一句:“霍华德,老天!如果你能像这样地修改,你为什么不报名参加竞赛呢?”洛克回答说:“因为我不可能参赛。即使报名参加,我也不会成功。我失去了创造力。我如一张白纸,不可能给予他们想要的东西。不过当我看到别人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能矫正。”

    当他把设计方案推到一边时,天已大亮。吉丁低声说:“还有正视图呢?”

    “噢,去你的正视图!我不想看你的该死的文艺复兴式的正视图!”可是他看了。他无法阻止自己的手去删除透视图中一根根的线条。“好吧,去你的!如果你必须给他们文艺复兴时代的东西,就给他们优秀的文艺复兴时代作品。只是我可不能帮你弄这个。你自己去估算好了。大概就像这个样子。再简洁些。彼得,再淳朴些,更直接些,把一个不诚实的东西尽可能地改得诚实些。现在回家去,就按这个整出个像样的东西来吧。”

    吉丁回家去了。他照着洛克的设计方案抄了一份。他把洛克仓促描出来的正视图改成一幅整洁的、完整的透视图。然后,这些图纸就被寄出去了,地址整整齐齐地注明:

    “世界最美的建筑”大赛

    纽约市考斯摩-斯劳尼克影业公司

    信封上,连同报名表上,写着如下的名字:“弗兰肯-海耶,建筑师事务所,彼得·吉丁,联合设计者。”

    整个冬天的几个月,洛克没有再找到别的机会,没有客户主动找上门来,也没有潜在客户的业务。他坐在桌前,有时候,在黄昏,他甚至忘了去打开灯。仿佛时间那种沉重凝滞已经流入办公室,流进那扇门,流入室内空气中,正逐渐地渗入他的肌肤。他会站起身来将一本书朝墙上扔过去,去感觉胳膊的动作,去倾听书所迸发出来的响声。他苦笑一下,觉得开心,捡起书,再整整齐齐地摆在办公桌上。打开电灯。然后,在从台灯下面的锥形光线中把手缩回来以前,他停住了,他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地伸出手指。接着,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卡麦隆对他说过的话。他将手猛地缩回去。他伸手拿自己的外套,关掉灯,锁好门,回家去。

    随着春天的临近,他清楚自己的钱已经维持不了多久了。他在每月的第一天就赶紧去把办公室的房租付了。他希望有那种还有三十天的感觉,在这三十天内,他仍然可以拥有这间办公室。每天早晨他镇定自若地走进办公室。他只发现在黄昏渐临时分,他不想看日历,可他知道三十天中又有一天过去了。当他注意到这一点时,他便迫使自己看一眼日历。现在,正在举行一场赛跑,是他与他的租金之间和……他不知名的另外一个对手。或许那个对手就是在街上与他擦肩而过的路人。

    当他向办公室走去时,电梯工用一种怪异的、懒洋洋的、好奇的方式看他;每当他开口讲话时,他们并不是蛮横无礼地回答他,而是以一种漠不关心的拖腔,那种腔调似乎是说,它马上就会变成无礼了。他们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或者说为了什么;他们只知道一个客户也不登他的门。他也出席海勒偶尔举办的聚会,因为奥斯顿·海勒要求他这样做;他听到客人们这样问他:“噢,你是个建筑师吗?请原谅,我一向跟不上建筑的潮流————你修建过什么?”当他回答了他们时,听见他们说:“噢,是的,的确。”既而就看到他们刻意表现出来的礼貌态度,那种礼貌告诉他,他是一个自己臆想中的建筑师,他们从未见过他设计出来的作品。

    那是一场战争,他被邀请去参战,可又不知道对手是谁,然而他被推出去战斗,他必须战斗,他别无选择————可是却没有敌手。

    他从正在施工的大楼旁经过,停下来看着它的钢骨结构。有时,他仿佛觉得那些桁条和纵梁没有变成房子的形状,而是变成了阻止他前进的路障。人行道上,那几级台阶将他与工地周围的木栅栏隔开,那是他永远无法跨越的障碍。但那种伤痛已经钝化、没有了穿透力。他便对自己说,那是真实的;“不是”,他的身体————那个陌生而无法触及的健全之身便会回答说,那不是真实的。

    法果的商店开业了。可是一座建筑保全不了整个街区;法果的竞争对手们说对了,潮流变了,正在向非商业区流动,他的客户们正在逐渐地离他而去。人们公开评论法果的衰退:这个人,他的商业判断力竟然差到极点,竟然投资修建了一座十分荒谬而且不合时宜的建筑。据说,这件事证明了公众不会接受这种建筑上的创新。人们并没有说那家商店是全城最洁净最明亮的一家;并没有说它的设计技巧使它的施工比以往更为容易了;并没有说那个街区早在它建立起来之前就注定要衰落。这座建筑物承担了全部的罪责。

    埃瑟尔斯坦·比斯利是建筑专业的才子,也是美国建筑师行会委员会里的开心果。他似乎从来没有修建过任何一座建筑。可是却组织了所有的慈善舞会,美国建筑师行会的简报上他的专栏中,他写了一篇题为《挖苦话与双关语》的文章:

    好了,小伙子和小姑娘们,我来讲一个有哲理的童话故事:似乎是这样的,从前有一个小男孩,长着像万圣节前夕的南瓜一样的头发,他以为他比你们任何一个普通的男孩女孩都出色。所以嘛,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建成了一座房子,那是一座漂亮的房子,可就是没有人能住进去;还建了一座商店,也是一座非常可爱的商店,可就是让商店破产了;他还建起了一座杰出的建筑,即:一条土路上的一辆狗拉车;而这最后一座建筑据报道,运作得确实不错,而也许这正是这个小男孩应该努力的领域。

    三月底,洛克在报纸上读到关于洛格·恩瑞特的故事。此人拥有百万资产和一个石油公司,性格无拘无束。这使他的大名频频出现在报纸上。他心血来潮时所做的各种各样的风马牛不相及的冒险,激起人们对他半是赞美、半是嘲弄的敬畏。最近的冒险便是一个新型的住宅开发项目————一座公寓大楼,每个单元都像一座豪华的私人住宅一样完整和独立。该大楼将被称作“恩瑞特公寓”。恩瑞特宣称他不想让它看起来和任何地方的任何建筑雷同。他已经和城里最好的建筑师接洽过,并把他们都拒绝了。

    洛克感觉报纸上的消息似乎是一个向他发出的个人邀请,是特意为他创造出来的机会。生平第一次他萌生了努力去谋求一宗委托业务的念头。他请求与洛格·恩瑞特先生见面。他的秘书,一个看起来很烦的年轻人,问了几个有关他的经历的问题。他问得很慢,仿佛在这种情况下,决定要问什么得体的问题需要做一番努力似的,因为无论对方怎么回答都是无关紧要的;他瞥了一眼几张洛克设计作品的照片,并断言说,恩瑞特先生不会感兴趣的。

    在四月的第一个星期,洛克交付了最后一笔房租,他可以在这间办公室再待上一个月。此时,有人要求他提交一份曼哈顿银行新大楼的设计方案。这个要求是魏德勒先生提出的。他是董事会成员,是年轻的理查·桑伯恩的一位朋友。魏德勒对他说:“洛克先生,我与他们进行了激烈的争吵,不过我觉得我们赢了。我私下带他们参观了桑伯恩家的房子,我和迪克向他们解释了一些情况。不过,董事会必须先看图纸才能最终作出决定。所以,我必须坦白告诉你,仍然不是十分确定,可这几乎是确定的了。他们已经拒绝了另外两个建筑师。他们对你非常感兴趣。放心干吧。祝你好运!”

    亨利·卡麦隆病情恶化,医生警告他妹妹说,没有康复的希望了。她无法相信这个事实。她感觉到了一丝新的希望,因为她看见卡麦隆静静地躺在床上,面色安详————而且几乎是高兴的,她本来觉得这个词是不可能与她的兄长有任何联系的。

    可是,有一天晚上,当他说“给洛克打电话,请他到这儿来”时,可把她吓坏了。自他退休这三年来,他从未召唤洛克到这里来过,他一直是等着洛克来访的。

    洛克一小时之内就到了。他坐在卡麦隆的床边,而卡麦隆也像往常一样地和他交谈着。他没有提及这次特意的邀请,也没有作任何解释。那晚,天气很暖和,卡麦隆卧室的窗户没有关,向黑漆漆的花园敞开着。突然,在话语的停顿之间,卡麦隆意识到了窗外树木和深夜的寂静,他叫来妹妹,对她说:“为霍华德准备好起居室里的沙发,他今晚就住这儿了。”洛克注视着他,一下子明白了,颔首表示同意。他只能通过与卡麦隆一样严肃无声的一瞥来表明他听到了对方刚刚所作的宣布。

    洛克在这座房子里待了三天。他们并没有再提起他待在这儿的事————也没有提过他在这儿得待多久。他的到来被当作一件无须赘言的事实。卡麦隆小姐明白,她心里清楚,她必须保持缄默。她以一种温顺的听天由命的精神和勇气默默地走来走去。

    卡麦隆不想让洛克连续守在他的房间里。他会说:“霍华德,出去吧,到花园里散散步。很美。青草都发芽了。”他会躺在床上,欣慰地看着洛克的身影映衬在淡淡的蓝天下,看着那身影在光秃秃的树木之间走动。

    他只要求洛克与他一道吃饭。卡麦隆小姐会将一个托盘放在卡麦隆膝头,而把洛克的饭菜放在他床边的一只小茶几上。对于这种他从未拥有过的和从未寻求过的东西,卡麦隆似乎乐在其中:他在履行这种日常行为中体会到一种温馨,一种如同家一样的感觉。

    到了第三天的傍晚。卡麦隆向后靠在枕垫上,像平常一样说着话,可是那些话语来得很慢,他的头不动了。洛克倾听着,并集中注意力,尽量不表现出他清楚那些断断续续的话语之间的沉默意味着什么。那些话语听起来很自然,而它们所耗掉的气力将如他所愿地把他的最后遗言留下来。

    卡麦隆说到了建筑材料的未来:“密切关注那些轻金属工业,霍华德……过不了……几年……你就会看到他们做出惊人的举动……密切关注塑料,将会有一个全新的时代……来自塑料……你将找到新世界和新工具,新的途径,新的形式……你将必须向……那些该死的傻瓜……展示……人类的智慧为他们创造出了怎样的财富……有什么样的前景……上周我在报纸上看到关于……一种新的合成弹性地砖……而且我已经想出一个办法在别的什么也……不能取代的地方使用……比如,一座小型的房子……大约五千美元左右……”

    过了一会儿,他停住了,没有再说话,他闭着眼睛。然后洛克听见他突然小声说:“盖尔·华纳德……”

    洛克向他靠得更近些,慌得不知所措。

    “我再也……不恨谁了……唯独盖尔·华纳德……不,我从来就没有正眼瞧过他……可是他代表着……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不正常的地方……庸俗下流和专横跋扈的行为……的胜利……霍华德……你要斗争的正是盖尔·华纳德。”

    然后,他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等他再睁开眼睛时,他微笑说:

    “我知道……目前你在事务所所经受的一切……”洛克从来没有对他提起过此事。“不,不要否认……而且什么也不要说……我知道……可是……没关系的……不要担心……你还记得我试图开除你的那一天吗?……忘掉我当时对你说过的话……那还不是整件事情的始末……这是……不用害怕……是值得的……”

    他的嗓子发不出声音了,而且他再也不能用它了。可是他的视觉功能还是正常的,他可以静静地躺在那里,毫不费力地注视着洛克。半小时后,他去世了。

    吉丁常与凯瑟琳见面。他并没有宣布他们订婚的事,可是他的妈妈知道,而且现在,那件事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宝贵的秘密了。有时候,凯瑟琳想,他已经降低了他们约会时那种神圣感。她不用再去承受那种等待他的孤独和寂寞,可她对于他必然会回来的那种把握性却再也没有了。

    吉丁曾经对她说:“凯蒂,我们等那个影业公司的大奖赛结果出来吧。那不会太久。他们五月份就会宣布结果。如果我获奖了————我就一辈子都有了保障。然后我们就结婚。而那才是我要认识你舅舅的时候————到时候他会想见我。所以我必须赢。”

    “我知道你会赢得这次大奖的。”

    “此外,老海耶再也拖不了一个月了。那位医生告诉我们说,他随时都有再次中风的可能,而且肯定会那样。如果再次中风不把他送到坟墓里去,也肯定会叫他离开事务所的。”

    “噢,彼得,我不喜欢你这样说。你不能如此……自私。”

    “对不起,亲爱的,可是我想,我是有些自私。每个人都是自私的。”

    他与多米尼克在一起的时间更长。多米尼克得意地观察着他,仿佛他不再是个问题了。她似乎觉得他适合在一个无聊的夜晚做一个临时的、无趣的伙伴。他觉得她喜欢他。他心里清楚那可不是一个鼓舞人心的乐观兆头。

    有时,他忘了她是弗兰肯的女儿,他忘了所有促使他要她的理由。他觉得没必要被促使。他想要她。除了她在场时的那种兴奋,没有别的理由。

    然后,在她面前,他感到很无助。一个女人居然会在他面前表现得无动于衷,他不愿接受这个想法。可是他甚至连她到底是否无动于衷都无法确定。他等待着,并且努力地去揣测她的情绪,并按照他认为她所期望的那样做出反应。她却对他未作任何表示。

    在一个春日的夜晚,他们一起去参加舞会。他们跳着舞,他把她拉近了一些,将接触到她身体的手压得更重了一些。他知道她注意到了并且明白他的意思。她并没有缩回去,她用一动不动的目光注视着他,那几乎可以说是一种期待。当他们要离开时,他拉着她的围巾,将他的手指放在她的肩头没有拿开。她并没有动,也没有拽紧她的围巾。她等着;她让他抬起了他的手。然后,他们一起朝出租车走去。

    她默不作声地坐在出租车的角落里,她从来没有觉得他的在场重要到让她沉默的地步。她坐着,双腿交叉在一起,围巾已经紧紧围好了,她的指尖慢悠悠地在膝盖上轮流打着节拍。他的手轻轻地捏着她的手臂。她没有反抗,没有做出反应,只是指尖不再敲了。他的嘴唇触到了她的头发。那并不是一个吻,他只是让自己的嘴唇贴着她的头发很久。

    当汽车停下来后,他轻声地对她说:“多米尼克……让我上去……就一会儿……”

    “好吧。”她回答说。那个词说得平板单调,没有任何情感因素在里面,没有任何要邀请的意思。在以前,她可是从来都不会允许的。他跟着她,心怦怦直跳。

    有那么一秒钟的时间,在她走进公寓时,她停下来,等待着。他无助地凝视着她,高兴得不知所措。只有当她再次走动,从他身边走开,进入起居室时,他才意识到那一刻的停留。她坐下来,双手了无生气地垂在身体两侧,她的胳膊从身体边挪开,使自己处于一种不设防的状态。她半闭着双眼,矩形的,空洞而无神。

    “多米尼克……”他小声说,“多米尼克……你多美丽啊……”

    接着,他便坐在她旁边,语无伦次地对她耳语:

    “多米尼克……多米尼克,我爱你……别笑我……求你别笑了……我的一生……只要你愿意……你不知道你有多漂亮……多米尼克……我爱你……”

    他停住了,他的胳膊还搂着她,他的脸还俯视着她,他想捕捉些许的反应或者说抵抗,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猛地将她抱紧了,亲吻着她的双唇。

    他松开了胳膊。他任凭她的身体靠回到沙发靠背上。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吃惊了。那不是一个吻。他怀里搂着的并不是一个女人,他所拥抱所亲吻的不是个活人。她的双唇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她的胳膊并没有去拥抱他,那甚至连反感都算不上————反感他倒是可以理解。似乎他可以永远那样地抱着她,或者说放下她,再次亲吻她或者更进一步地去满足他的渴望————而她的身体是不会知道的,也不会注意到的。她正注视着他,对他视若无睹。她看见旁边桌上一只烟头从烟灰缸里掉出来了,便抬起她的手将烟蒂放进了烟灰缸。

    “多米尼克,你难道不想让我亲吻你吗?”他愚蠢地低声问她。

    “不。”她没有嘲笑他,她是在坦白而无奈地回答他。

    “难道你以前没有被人吻过吗?”

    “不。很多次了。”

    “你经常是那样的吗?”

    “一直是,就像那样。”

    “你为什么想让我吻你呢?”

    “我想试一下。”

    “你不通人性,多米尼克。”

    她抬起头,站起身来,又恢复了她那敏捷而轻快精确的举止。他清楚,从她的语气中,他不会听到她率真地承认自己的无助。他清楚那种亲昵已经结束了,尽管当她说话的时候,用词更为亲密,比她所说过的任何话都透露出更多的心思,可是她说话的样子好像她根本不在乎她透露了什么,或者对象是谁。

    “我想我就是你听说过的那种怪胎吧,一个性冷淡的女人。彼得,我很抱歉。你明白了吧?你是没有情敌的,包括你自己。有点大失所望吧,亲爱的?”

    “你……你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摆脱这种痛苦的……总有一天……”

    “我实际上并不那么年轻,彼得。我二十五岁了。和一个男人睡觉一定是一种有趣的经历。我一直想要这样做。我觉得变成一个放荡的女人应该很刺激。你知道,我是……在一切方面……可实际上,彼得,你看起来像是马上就要脸红了,而那才是很有趣的呢。”

    “多米尼克!你难道根本没有恋爱过吗?连一点儿都没有过吗?”

    “没有过。其实,我真的想爱上你。我原以为那会是件顺水推舟的事。我与你之间会什么问题也没有。可是,你明白吗?我根本没有任何感觉。我感觉不出任何不同,无论你是爱尔瓦·斯卡瑞特,还是卢修斯·N·海耶。”

    他站起身,不想看她。他走过去,站在窗口凝望着窗外,他的双手在身后钩住。他已经忘了他的渴望以及她的美丽,可是他现在想起她是弗兰肯的女儿了。

    “多米尼克,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知道他必须现在就说。如果他再让自己想到她,那他便永远不会说了。他对她的感觉不再重要了,他不能让那种感觉挡在他和他的未来中间,而且他对她的感觉正在变成仇恨。

    “你不是认真的吧?”她问道。

    他转身向着她。他说得很快,说得轻而易举。他现在开始撒谎了,所以他对自己很有把握,而且说得毫不费力:

    “我爱你,多米尼克。我爱你爱得发疯。给我一个机会吧。如果你没有别人的话,为什么不选择我呢?我会很耐心地等待。我会让你幸福的。”

    她突然战栗了一下,接着她便放声大笑。她笑得很率真、彻底。他看见她浅色衣服的轮廓整个儿都在发抖。她站得很直,她的头向后扬起,仿佛一根弓弦,随着弹奏出的一阵阵令人昏厥的侮辱,在不断振动。那是一种侮辱,因为她的笑声既非讥讽也非嘲笑,而是相当单纯的快乐。

    然后那笑声停下来。她站在那儿注视着他,认真地说:

    “彼得,如果我想因为什么可怕的事而惩罚自己的话,如果我想用什么令人作呕的方法来惩罚自己的话————我会嫁给你。”接着又说,“你可以把它当作一个诺言。”

    “我会等待————不管你选择什么样的理由。”

    接着她又快活地微笑了,是那种让他恐惧的、冷酷的欢笑。

    “真的,彼得,你不必非得这么做,这你知道。你无论如何都会拿到合伙人契约的,而且我们一直会做好朋友。现在是你该回家的时候了。别忘了,星期三你还要带我去看马术表演呢。我很欢喜马术表演。晚安,彼得。”

    他离开了,穿过暖暖的春夜往家走去。他愤怒地走着。如果此刻有人把弗兰肯-海耶公司的全部所有权都给他,代价是和多米尼克结婚的话,他都可能会拒绝。而且他也知道,他恨自己,他恨的是如果在明天早晨再给他的话,他是不会拒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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