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段

推荐阅读:薇蕨集母亲旷野的呼喊犹及编开市大吉轮盘犯罪本能福尔摩斯大失败中国侦探罗师福天真的幽默家

IT小说网 www.ittxt.com,最快更新三千里江山最新章节!

    援朝大队的队部移到清川江北一座小山村里,四面围着赤松、刺松、落叶松。山脚一片苹果树,冬天怕冻,树本子都包着稻草。

    武震带着厨房住在位阿志妈妮家。在本书开头,我们已经见过这个家庭。那时候,后墙正开着无穷花。现在冬天了,花落了,爷爷也不在了。

    谁要问那位阿志妈妮:“小孩他爸爸呢?”

    阿志妈妮会带着惯有的愁楚样儿说:“在人民军里打仗呢。”

    她男人离家多年了。原是瓦斯工人,做人很义气,阿志妈妮先前不明白为什么日本警察要追捕他。她永久记着那个大雷大雨的黑夜,她正带着灯纺线,男人一头闯进来,气急败坏说:“我走了,你好生过吧,替我养活着爸爸和孩子,不死总有见面的日子。”拿了几个钱,推开厨房的后门跳出去。一道闪电,她看见男人滑了一跤,爬起来上了后山。

    许久许久,她才听见另一位瓦斯工人悄悄对她说,她男人已经过了图们江,逃到长白山大森林里,加入了游击队。

    “八· 一五”给朝鲜人民带来了自由。正是雨季。阿志妈妮天天清早晨一开门,前山挂着雾蒙蒙的细雨,迷离模糊的,她的心却透了亮,露出太阳。有些流亡在外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她也盼着丈夫。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到呢。顿顿做饭,都要多做点,到吃饭时候也不吃。她不明说,爷爷也不说破,谁都明白是在等谁。一天,两天……音信没有。她急了,到处打听消息。恍惚听说丈夫随着人民军往前开了。这是个谎信,但她愿意相信。只有在大风大雨的黑夜,半夜惊醒,她忽然会想:“也许他早死在日本人手里了!”心里一阵发空,搂着孩子悄悄哭了。又不敢哭出声,怕惊动了爷爷。爷爷睡在隔壁屋里,长吁短叹的,紧自翻腾呢。

    才不多几天,阿志妈妮亲手埋葬了老人。爷爷越来越衰老了,满头霜雪,走动哼哼呀呀的。头十月,美国鬼子打到家门口了,阿志妈妮备上牛鞍子,搭上粮食行李,要去逃反。老人家年年冬天要犯喘病,呼噜呼噜喘着说:“你领着孩子快走吧,不用管我。……我一个老废物,路都走不动,我不愿意连累你们。……我已是七十岁的人了,活够岁数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爷爷没走,便被掳走了。敌人到处晃着刺刀说:“你不走,就扔原子弹!”连逼带吓,掳去的人上千上万。也有半路逃回来的,见人就说:“亏了志愿军拦下我们啊,要不然,这把骨头不定撇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志妈妮为爷爷焦急坏了。有一天,纷纷传说清川江南掘出一大堆死尸,净是从北边圈去的老百姓。阿志妈妮把孩子托付给亲戚,套上牛耙犁认尸去了。

    死尸有几百,绑成了串,垛成了罗,敌人用坦克从上面碾过去,把人活生生都碾烂了。

    阿志妈妮心发麻,头发根也发麻,从里往外发惨。她挨着个扒拉尸首,想要看看有没有她那位老人。从哪去认呢?死尸脸都压碎了,泥呀血的冻到一块,不是人样了。她细细翻着死尸的脖子、死尸的手,希望能从想得到的记号上认出她的亲人。还是认不出来。她守着尸堆哭了。

    兴许爷爷不在这儿呢。她提着裙子站起来,灵机一动,奔到那些类似爷爷的尸首前,挨着个撕衣裳缝。撕着撕着放声哭了。这是她的针,这是她的线,这是她亲手替爷爷缝的棉褂子呀!她认出自己的针线,认出爷爷,哭着把老人搁到牛耙犁上,盖上领破席拉回家去,挖个坑埋了。

    埋了爷爷,她立时动手整顿家业。割稻子,拔豆子,摘棉花,从早到晚,一刻不闲着。有一遭,她从地里用头顶回一包新摘的棉花。棉花包有那么大、那么高、那么重,看样子要把她压扁了。她撂下棉花包,喘两口气,又顶着双耳水罐子到井台打水去了。

    武震占着先前她老人那间屋子,当间隔着两扇板门,天天深夜,听见她一躺下,累得伸着胳臂腿,嗳呀嗳呀直哼哼。

    武震担心地想:“累坏了,明天爬不起来了!”

    赶明天,阿志妈妮又爬起身,不声不响操劳去了。过去几十年,痛苦压不倒她,今天顶着新的日月,她要用双手重新安排她生活。

    老包头和大乱都是阿志妈妮重建家业的好帮手。

    这两人可怪啦,不见面还好,见了面准顶嘴。老包头是出名的屎橛子戆,碰上大乱,官司便打不清了。两人吵是吵,从来可不动真火。原来旁人见面要点头打招呼,他俩见面就用吵嘴代替打招呼。

    比方说吧,老包头领到块雨布,设计很巧妙,煞几根带,就变成雨衣。老包头明是喜欢,却把雨布往炕上一撂说:“还不及不穿好。这么重,压出一身汗来。”

    大乱说:“你嫌不好,给我好啦。你这人真是:叫你往东你往西,叫你搬砖你搬坯,叫你赶狗你赶鸡————别扭一辈子。”

    老包头挥着手叫:“去,去,滚远着点!听你叫的名字,就不是好种!叫个大乱,怪不得专门捣乱!”

    大乱也不生气,嘻着嘴说:“你懂得个屁!人家是兵荒马乱时候生的,才起了这个名。”

    老包头说:“怪不得呢,仗老是打不完,生生叫你妨的!”

    老包头这人就是嘴坏。天天早晨,你听吧,先从井台囔起:“咱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不管你挑多少水,一离眼就鼓捣光了。做饭还忙不过来,挑水又没人挑,这不是要命!”从井台囔到厨房,也不住嘴,谁惹他谁就讨一顿骂。不要紧,你别理他,到时候准有你饭吃,有你水喝,一点错不了。柴火缺,有时他忙完两顿饭,跑多远到站上去扛回几根烧毁的枕木,黑灯瞎火摸回来,把枕木往院里一扔,自然又要叫一阵苦。

    说起来有趣,这老头子在极不和气的外表下,却藏着颗带点的稚气的好心。他什么都帮阿志妈妮做,经常跟阿志妈妮在一个厨房转,噪儿巴喝直说中国话,人家不懂,他也不管,呱啦呱啦净说自己的。

    那个叫将军呢的小孩变成老包头的宠儿了。那孩子,认识他爸爸的人都说跟他爸爸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又聪明,又大胆,和旁的小孩一处玩,总是他发号施令,活像个小司令官,因此都叫他将军呢。

    将军呢就是爱粘住老包头,整天像个影子,围着老包头跳来跳去,装出许多痴故事。一会把两只小手的大拇指和二拇指做成圈,搁在眼上当眼镜;一会又把手腕子贴到老包头耳朵上,用指甲在腕子底下掐得咔咔响,假装手表。老包头见他大冷天还赤着小脚满院跑,拿出自己一双大鞋给他。将军呢走到哪,老远就听见拖着大鞋嗒啦嗒啦响。

    将军呢顶喜欢老包头那脸黑胡子,得空就爬到老包头腿上,揪着胡子玩,揪得老头子嗷嗷叫,可不舍得打他。

    阿志妈妮瞅了儿子一眼说:“惯坏你了!”又对金桥说:“爷爷活着的时候,他专爱玩爷爷的胡子,这个癖性还没改。”

    将军呢突然大声喊:“我有两个爷爷:一个死了,一个是志愿军爷爷。”

    大伙都笑了。金桥笑着问:“你两个爷爷哪个爷爷好?”

    将军呢寻思半天,睁着溜圆的小眼说:“那个爷爷揍我的屁股。”

    阿志妈妮怪凄楚地笑了:“还不该揍?谁叫你淘气!”

    志愿军爷爷就连一指头也不动他。闹急了,老包头把两只下眼皮往下一扒,吐出红舌头,发出怪叫,吓得将军呢拖着大鞋便跑,笑得咯咯的。常了,将军呢也不怕了,倒觉有趣,想起来便拉着老包头的油围裙说:“你再装个红眼毛猴子好不好?”

    老包头见那法不灵了,把菜刀往案板上一拍,丧着脸叫:“再闹,我宰了你!”

    除了小孩,老包头还喜欢个猫啊狗的。阿志妈妮家那条老母牛,差不多归他一手照料了。天天一早,老头子牵着牛到河边敲开冰凌饮水,饮完了水拴到门口牛橛子上。老牛稳稳当当卧下去,嚼啊嚼的,像个老太婆。遇到刮风下雪的天气,老包头还要往牛脊梁上苫领草席子,怕它受了寒。该喂了,按时牵进牛棚去。阿志妈妮早煮了锅热腾腾的牛食,老包头端着倒进槽里。老母牛喘口粗气,闻一闻,慢慢用厚嘴唇先挑豆荚吃。老包头还怕它牙口不好,胃口不对,一定要背着手看它吃上半天。

    不过老头子跟牛也免不了闹个小别扭。有一次去饮水,牛半路停住,怎么挣也不走。老包头吵吵开了:“你跟谁耍牛脾气?都说我戆,你比我还戆,咱们倒要瞧瞧谁戆的过谁去!”便下死劲挣着绳子。牛抻着脖子,叉开后腿,撅起尾巴,哗哗撒了一大泡尿。老包头哼着鼻子说:“真不害臊!一个老娘们家,当着人就张开胯子,这是哪国规矩?走啊?还不走么?哎,真是:放屁筛大锣,尿尿发大河————谁要娶你做媳妇呀,做着梦就叫尿冲走了!”

    一九五○ 年底一个晚上。

    冬景天日头影短,阿志妈妮劳累一整天后,照例要拿起只破嘴长颈油瓶子,跪着把墙角挂的高脚灯添满油。点起亮,趁着漫漫的长夜,赶着做许多营生。要是往常年,在这寂静的冬夜,她的小屋里嗒嗒嗒的,应该是织布机响。如今生活从根搅颠倒了,棉花还没摘出来,哪里来的线织布?

    老包头和大乱只要有空,也忘不了来帮她做夜活。今儿黑夜连金桥都来了。

    屋里怪暖和的,飘着很浓的酸菜味。大家围坐在暖炕上,阿志妈妮从墙上的大肚子棉花篓里抓了一大堆花,剥着棉花籽,下剩的人每人拿根铜筷子,搓着苞米粒。

    大乱四下望着问:“怪呀,怎么少了个人?”

    阿志妈妮轻轻朝老包头背后一呶嘴说:“躲啦!才闹得厉害,几乎把火盆撞翻了,怕我扇他。”

    大乱趴着头说:“出来!我这有个好玩意。”便在裤兜里掏了阵,握着拳头平伸出去。

    将军呢探出头,用黑溜溜的小眼盯着拳头,怕是逗他。

    大乱张开手给金桥看了看。金桥说:“哎呀,真是个好玩意!”

    将军呢一下子蹦出来,使力掰大乱的拳头。看看掰开了,大乱一张手说:“飞了!”

    气得将军呢一打大乱的空手掌说:“你个李承晚!”

    老包头说:“该骂!再骂一句!谁叫你骗小孩子。”

    大乱往空抓了一把说:“逮回来了!你看这不是好玩意?”

    墙上现出个手影:三瓣子嘴,两只长耳朵前后乱摆。

    将军呢笑着囔:“兔!兔!”

    大乱说:“不是兔子,是美国兵。”

    将军呢跳着脚笑:“是兔!怎么不是兔?”

    大乱一把抱住他说:“你不知道,美国兵好穿兔子鞋,一打乱窜,跟兔子一样。”

    将军呢就滚到大乱怀里学着照手影。

    灯捻结了花。阿志妈妮回头从髻上拔下根针,挑亮了灯说:“你们不知道,我们家先前也住过你们的人,一个个年轻轻的,可仁义啦。你没见为我们爬冰卧雪滚的呀!衣裳露了花,手脸净冻疮。给他们个辣椒蒜的也不要。帮他们做饭也不行。我真急了,非给做不可,偷偷给放进好多豆油,幸亏没吃出来。那天黑间,我见他们打背包,真舍不得他们走啊!孩子也是难受,抱着他们打提溜,也留不住。有什么法子呢?还是走了。人家说志愿军简直是机器,一天能走一百里,现在不知走的多远了,也许再也见不上了。”说着悄悄叹口气,又问:“志愿军是有个猴子团吗?”

    把大家都问愣了。阿志妈妮接着说:“都说有呢。那个团净猴子,训练得特别熟,又精又灵,专打坦克。一撒出去,连蹦带跳,专会往坦克眼里塞手榴弹,打毁的坦克数不清数了。”

    金桥才要笑,大乱瞪着眼说:“是有啊!我看见过。”

    老包头把个搓光的苞米核一扔说:“你看见个鬼!我看你是猴儿拉稀,坏肠子了!

    大乱说:“不信拉倒。那些猴子真成了精,也是两条腿走路,还穿衣裳,还会说话。”

    金桥吃惊地问:“那不变成人啦?”

    大乱噗哧笑道:“本来是人嘛,叫人编成神话了。”

    夜深了,门缝底下透进股寒气,将军呢乏得像只小狗,枕着小木枕头囫囵个睡着了。院里很静,老母牛愁闷闷地哞哞叫唤着。

    老包头站起来说:“忘了,还没给牛穿衣裳呢。”揭起帘子一推门,不禁叫道:“哎呀,像白天一样!”

    门外好一片月色,又新鲜,又明亮。月亮正当头,围着个大风圈,仿佛冻到天上了。满天疏疏落落的小星星,都缩着头,冷得乱哆嗦。牛棚上积着层雪,月亮影里乱闪着银星。老包头踢起牛来,拍拍它的脊梁,给它披上张草席子。

    蛋青色的山沟里闪出个灯亮,冲着村飞来。

    老包头叫“这是谁来啦?”

    不一会,一辆涂着黄泥的吉普车停到篱笆口上。

本站推荐:闺门秘术隔帘花影轮盘愤怒的乡村淞隐漫录老舍小说集外集洞冥宝记古欢堂集独手丐杨维桢集

三千里江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IT小说网只为原作者杨朔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杨朔并收藏三千里江山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