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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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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天宝好比一丛大路边上的马兰草,自打发芽那天起,从来没人怜爱他,浇他一滴水。他却有股野生力量,任凭脚踩,车轱辘轧,一直泼泼辣辣长着。有一天,他得到阳光,得到雨水,开了花了,用整个生命开出朵花,蓬蓬勃勃向着生活。

    他喜欢的东西很多,什么都容易引起他的兴趣,看见一条小狗躺在棉花筐子里闭着眼晒阳阳,也要发笑。但他最爱的是革命军人,特别是志愿军。爱到这种程度,只要一看见穿黄军装的人,单好上去抱住他们说几句亲热话。头一回带给他阳光雨水的,不正是这些人,谁能忘记他们?你要告诉吴天宝说于今他本身也属于这类人,干着同样庄严的事业,他会摆摆手,喜眉笑眼说:“咱算老几,怎么敢跟人家比!”

    那天,就是江上闹冰排闹得最厉害那天,吴天宝由平壤大南边接了批伤员,半路停在清川江南一座山洞里。四次战役打响有一个月了,汉江两岸正展开着轰轰烈烈的阻击战,这批伤员都是从前线新下来的。原先,车站军事代表怕拉不动,不敢挂车。

    吴天宝说:“没关系,交给我好了。”

    军事代表问:“你看能拉么?”

    吴天宝一口答应说:“能拉————再多点也能拉。”

    黑影里有个伤员叹道:“嗐,到底是^**教育出来的工人!”

    吴天宝望着黑影说:“同志,别说这个啦。你们是为谁呀!我们连这点力不能尽?只要你们回去,早一天把伤养好,比什么都强。”

    吴天宝拉着这批伤员,处处尽力。在他眼里,你就是用金子打出批跟他们一般大小的金人,也不比他们贵重。起车停车,慢慢的,惟恐震了伤口,那种小心劲,仿佛伤员就托在他双手上。白天停在山洞子里,吴天宝又怕煤烟熏人,发动乘务员帮着护士运伤号,都运到山沟去。

    伤员散在栗子树林里,脸色苍白,满身发出药味,无欢无乐悄悄躺着,时时有人会喘口粗气。

    有个叫高青云的战士格外引起吴天宝的注意。这还是个孩子,不满二十岁,脸蛋红红的,眉目很俊。谁要望他,他就对你咧开嘴一笑,看不出有什么痛楚。其实他的伤很重,下半截身子都烧坏了,缠着绷带,一步不能走动。

    吴天宝心里寻思说:“别看他们不喊不叫,伤口不定怎么痛呢?该寻个什么道叫大家乐乐才好。”就往高坡一站,两手叉着腰问:“同志们,你们爱不爱听戏?我们这儿有位坤角,南北驰名,青衣花旦,欢迎她来一段好不好?”

    大家顺着吴天宝的手一望,忍不住笑了。只见柞树棵子里立着条大汉,像座影壁,腰有面板宽,忽忽抡着醋钵子大的拳头,不知练的哪门功夫。试想想,他还唱花旦呢。

    这自然是刘福生。平常你越讨厌,刘福生越唱得欢,唧唧的,像木匠锉锯齿一样,唱着唱着还要问:“你听这一口,够不够味?”就用手拍着大腿,有滋有味回过头另唱。

    乘务员哀求他说:“别唱了!你饶了我们吧,我们还想多活几天呢!”

    刘福生会说:“什么话!现在的好戏不会听,真没有耳福。”

    当着生人的面叫他唱,他倒张不开嘴了。

    吴天宝催促他说:“唱啊!唱啊!你唱了,明儿回国我请你吃鸭绿江的鱼。”

    刘福生把眼一乜 斜,嘴一瘪说:“吃什么不好,偏爱吃鱼!又得吐刺,又怕扎着,麻烦透了。要请就请我吃肉,一口一块,那多过瘾。”

    吴天宝说:“吃肉就吃肉,你还不唱?”

    刘福生说:“你怎么不唱?你唱我就唱。”又对大家一指吴天宝说:“这小子会苏联跳舞歌,叫他吹一段。”

    可是大家都叫刘福生迷住了,非听他的不可,缠住他不放。

    刘福生把右手背反举到左鬓角上,行个罗圈礼说:“我唱是准唱。没唱以前,先破个哑巴谜给大伙猜,猜着了,叫我唱多少我唱多少。要是猜不着,咱们有言在先,同志们可得说故事咱听。”

    伤员们等急了,紧催他说:“破吧,破吧,别卖嘴了。”

    刘福生用手把脸一抹,鼻子眼一紧蹙,扎撒着两只大手,发疯地扭起腰来。瞧他腰有面板宽,扭起来活活气死风摆柳,把人骨头都扭酥了。扭着扭着拨楞地停下说:“猜吧,打个地名。”

    全场哈哈大笑,谁还能耐心去猜,都急着问:“是什么?说出来得啦,别闷人了。”

    刘福生说:“告诉你呀,是纽约(扭腰)。”就又紧晃着大屁股说:“扭腰,扭腰,我扭断你的腰!”

    吴天宝一面笑一面狠狠拍了他大屁股一巴掌叫:“你这个魔精!别扭了,再扭扭掉底了!”

    刘福生大咧咧地笑笑说:“可是你说的,人家是为谁呀?咱出出洋相,同志们一乐,忘了痛,也算尽了咱的心了。”

    这一闹哄,伤员们情绪好了,说说笑笑的,有了生气。刘福生紧追着他们说故事。

    从这次战役延长的时间上,从敌人使用的兵种上,想象得出战争是怎样的激烈。可是怪得很,伤员们谈起来常常是又轻松,又可笑,好像玩一样。

    有位排长,半边脸被汽油弹烧得乌黑,叫打仗是钓鱼。他说:“敌人才笨呢,呆头呆脑的,像是条大鲇鱼,见钩就吞。这回我们守山头,打到一半,往下滚起石头来。敌人一看,猜想我们子弹打干了,哇哇冲上来,想捉活的。冲到半山腰,我们又开了火,这一场狠揍啊,揍得鬼子唧哇乱叫,也不知是叫爹,还是叫娘。”

    卫生员正给高青云换药,用嘴巴一指高青云说:“要听笑话,他肚子里才多呢。前回人家打坦克,捽着鬼子的腿往外拖,差点没把鬼子挣零碎了。”

    吴天宝的眼跟高青云碰了碰头。高青云一笑,显着挺腼腆,也不开口。他有什么可说的?无非前后打坏了敌人四辆坦克,离他的计划远着呢。他想打八辆。打到八辆,兴许能见见毛主席吧————这是他心底的愿望。

    高青云不说,有人说。他是个出色的反坦克英雄,好多人都清楚他的事。

    光看外表,谁也看不透高青云的灵魂,他的性子很绵,腼腼腆腆的,光会笑,像个大姑娘。一乍来,班长问他:“你为什么参加志愿军?”

    高青云低着头说:“我为我母亲。”

    班里人都知道高青云家里有个母亲,多年守寡把孩子拉大。这回参军,他母亲坐着村里人抬的四人小轿,亲自送他走的。在他心里,没有比母亲再亲的了。从小到大,欢喜时他叫妈,痛苦时喊妈,谁骂了他妈,他能跟人砸破头,谁要想打他妈妈,他又踢又咬,就要拿身子挡住他妈。但到朝鲜后,他发现另一个名词,像母亲一样近、一样亲————这是祖国。同志们吃饭睡觉,打仗练兵,张口闭口,最爱谈论的就是祖国。炮火一停,同志们蹲在山头上,捏出撮黄烟,会拖着长音说:“唉,抽口祖国的烟吧。”落雨了,同志们坐在单人掩体里,又会望着天说:“唉,也不知祖国今年雨水足不足?”高青云听着人谈,自己也谈。每逢一谈,他就想起母亲;想起母亲,他就渴望着谈谈祖国。日久天长,祖国跟母亲溶到一起,分不清界限了。他觉得母亲就是祖国,祖国就是母亲。凡是从祖国来的慰劳品,都像从家里来的一样,他珍藏着,舍不得用,一包烟也揣在怀里不肯动。

    同志们笑他说:“你们瞧小高,年轻轻的,怎么那样保守?连包烟都是好东西。”

    高青云笑一笑说:“这包烟,我要留着打仗的时候再抽。我要抽一口烟,打一个敌人,抽一口烟,打一个敌人。”说这话时,他的鲜红丰满的脸膛闪着光彩,他的一对挺秀气的眼睛特别明亮,再不见平常那种腼腆劲了。

    今年初,祖国人民寄来大批的慰问信,分发到各连队去。高青云分到一封,看了又看,看完藏到贴身口袋里,从此添了心事,时时坐着出神。

    班长想:“这孩子怎么的啦?”便去跟他谈。

    高青云掏出信来。这是母亲写来的,信上写着:

    儿呀!你要永远想着过去,记着今天。想着过去你跟你妈妈受的罪,记着今天^**带给咱的好光景。要多多立功,多多打敌人,可不能让你妈临老再叫人践踏了!……

    班长看完信说:“这倒巧,真是你妈的信分到你手里么?”

    高青云凝视着远处说:“不是,这不是我妈写来的。我不知道是谁写的,反正是祖国的一位母亲,像我妈一样的人。”

    他把信重新藏好,贴身藏着,一天不定摸几遍,单怕丢了。每次作战,他都要背着人掏出信来,从头到尾看一遍,对着信说:“你放心吧,妈,你儿子不会让人践踏你的!”

    这回在汉江南岸,他就是带着这种决心,参加了战斗。他们连队守着条要路口,纵横挖了许多道壕沟,阻击敌人。前后打了半个月,他们挡住敌人的步兵、装甲车、坦克……始终不让敌人前进一步。

    高青云却负伤了。

    卫生员谈他负伤的经过说:“你们没见,当时的情形才急人呢!敌人的坦克隆隆冲上来,一面冲一面开炮。高青云连扔了两颗反坦克手榴弹,炸坏一辆,后头的又从旁边绕上来了。反坦克弹已经打干,怎么办呢?眼看坦克冲到跟前,人家也灵,一个高跳到坦克上,打算往炮塔里塞手榴弹。可是炮塔盖得挺紧,干急打不开。敌人正打炮,大炮乱转。大炮转,高青云也转,就是不下来。打着打着炮塔里冒满了烟,非开盖不可了。一开盖,正好,手榴弹塞进去,轰隆一声,坦克起了火,高青云也震下来,裤子都烧了。……”

    事后,高青云摸着口袋里的信对人说:“当时我只觉得我的母亲、我的祖国,就在我身后。我要是挡不住,坦克就压到她身上去了。我怎么能让坦克冲到我背后去呢?”

    他为他的母亲、他的祖国,负了伤,现在就要回到母亲的怀里去了。

    吴天宝听大家谈着高青云的故事,都听痴了,热呼呼地问高青云说:“你回到祖国高兴么?”

    高青云望着蓝蔚蔚的天空,咧开嘴一笑说:“有什么可高兴的?还不是一样。”

    吴天宝说:“可不一样。你等着瞧吧,一过鸭绿江,满眼都是灯火,亮堂堂的,看那多好!”

    高青云笑了。

    吴天宝赞叹道:“亏了你们啊!要不是志愿军,谁还能见到亮?你们爬冰卧雪,脑袋掖在裤腰带上,实在太辛苦了。”

    高青云说:“你们不是照样辛苦!有你们这样的工人,胜利一定有把握。”

    吴天宝就问:“同志,你们前边缺什么?告诉我,豁上死也得给你们送上去。”

    高青云说:“别的咱不清楚,我是想:要能多有点反坦克手榴弹才好呢。”又问:“你看今儿黑夜能回到祖国么?”

    吴天宝应道:“到得了。只要清川江过得去,就没问题。”

    那黑夜,就是姚长庚领着人战胜冰害那一黑夜,吴天宝拉着这批志愿军伤员开过清川江去,奔着祖国一路飞跑。初春的夜晚透着清寒,早雁来了,叫的声音带着不明不白的哀愁。风从东南方向吹来,飘散着泥土的气息,很容易引人想起遥远的乡土。黎明光景,这车为祖国流了血的儿子重新回到祖国来了。他们流血、流汗,生命都交出去了,为的是谁呢?只要他们的祖国幸福,祖国欢乐,谁又去计较个人的苦乐?可是,这些铮铮响的铁汉子呀,一旦重见了他们用生命保卫着的祖国,闻到漫野冬麦的青气,有人竟偷偷地洒了泪。祖国啊,你能知道你儿子对你的怀念是怎样深切么?

    吴天宝停下车,一个高儿蹦到地上,他原来在路边发现一棵最早的青草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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