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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炎光照耀着的中午,T村村前的景物都躺在一种沉默的,固定的,连一片风都没有的静境中。高高的晴空,阔阔的田野,森森的树林,远远的官道,都是淡而有味的。在这样寂静的地方,真是连三两个落叶的声音都可以听得出呢。

    这时,忽然起了一阵车轮辗地的声音,四架手车便在这官道上出现。第一架坐着一个年纪约莫二十六七岁的妇人,挽着髻,穿着普通的中年妇人的常服,手上提着一个盛满着“大钱王宝”和香烛的篮,象是预备着到庙里拜菩萨去似的。第二架坐着一个年纪约莫三十余岁的妇人,佣妇一般的打扮,手上扶着一包棉被和一些杂物,态度很是坦白和易,象表示着她一生永远未尝思虑过的样子。第三架是个女学生模样的女性,年纪还轻。她的两颊和朝霞一般,唇似褪了色的玫瑰花瓣,身材很配称。服装虽不大讲究,但风貌楚楚,是个美人的样子。她的态度很象担惊害怕,双眉只是结着。第四架是个高身材,面孔瘦削苍白,满着沉忧郁闷的气象的青年。他虽是竭力地在装着笑,但那种不自然的笑愈加表示出他的悲哀。他有时摇着头,打开嗓子,似乎要唱歌的样子,但终于唱不出什么声音来。他把帽戴得太低了,几乎把他的面部遮去一大截。他穿的是一件毛蓝布长衫,这使他在原有的年龄上添加一半年岁似的的颓老。他的头有时四方探望,有时笔直,不敢左右视。有许多时候,他相信树林后确有埋伏着在等候捕获他的军队,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

    这四架车上的坐客不是别人,第一位便是岑大姑,第二位便是十一姑,第三位便是黄曼曼,第四位便是沈之菲。他们这时候都坐着由T村走向相距七八里路远的S村去。这次的行动,也是全由大姑计划出来的。这几天因为风声愈紧,被拿去的日多,有的给他们用严刑秘密处死,有的当场给他们格杀,全城已入于一个大恐怖的局面中。听说,他们在街上捉人的方法,真是愈出愈奇。他们把这班所谓犯人的头面用黑布包起来,一个个的用粗绳缚着,象把美洲人贩卖黑奴的故事,再演一回。这班被捕的囚徒真勇敢,听说一路上,《国民革命歌》,《世界革命歌》,还从他们嘶了的喉头不间断地裂出。

    大姑恐怕沈之菲和黄曼曼会因此发生危险,这日她又暗地里向着他俩说:

    “呢几日的声气,听话又系唔好。渠的呢班老爷周围去捉人慨啫。我的呢度近过头,怕有的咐多唔稳阵咯。我想咁,如果你的愿意,我可以孖十一姑同你的去一个乡下去。我的有一个熟人喺个度,渠呢,自然会好好的招呼你的慨。(这几日的消息,听说又是不好。他们这班老爷四处去拿人哩。我们这里离城太近,恐怕有许多不稳当了。我想这样,你们如若愿意,我可和十一姑带你们到一个乡下去。我们有一个相熟的人在那儿,他自然会把你们好好地招待着啊。)……”

    “咁(这样),自然好极罗!我想孖(和)曼妹即刻就去!”之菲答。这时,他正立在斋寺内的一个光线照不到的后房门口,两手抚摸着曼曼的肩。

    “昨日我已经叫十一姑去孖渠的讲,叫渠预备一同房俾你的。渠的已经答应咯。咁,我而今想攞炷香烛,王宝①,扮成去拜菩萨咁嗰样!十一姑孖你的攞住棉被枕头等等野。你呢,要扮成一个生意佬,好似到乡下探亲咁嗰样。(昨日我已经叫十一姑去和他们说,叫他预备一间房给你们。他们已经答应咯。这样,我现在想拿着香烛,王宝,扮成象去拜菩萨的样子!十一姑和你们拿着棉被枕头等等东西。你呢,要扮成一个商人,好象到乡下探亲的样子。)曼姑娘呢,————唏!唏!”她失声的笑了,在寂静的斋寺里,这个笑声消歇后还象一缕轻烟似地在回旋着。她露出两行榴齿,现出两个梨涡,完全表示出一种惊人之美。“曼姑娘呢,沈先生,你要话渠系你嗰夫人自得噃(你要说他是你的夫人才行呀)!”大姑继续地说,她的态度又是庄严,又是戏谑,又是动情,又是冷静。

    ①即元宝,指用纸做成元宝状,焚化给死人的迷信用品。

    曼曼的脸上红了一阵,走过去念着她的手腕说一声:

    “啐!真抵死咯(真该死咯)!”

    “嘻!嘻!……”大姑望着她继续笑了一阵,便再说下去。“由呢度去东门,搭马车一直去嗰个乡下。本来呢,系几方便慨。不过,我怕你的俾人睇见唔多好。不如咁,我的自己叫四架车仔由我的门口弯第二条路,一直拉到嗰处去重好!你话系唔系呢!(从这里到东门,乘马车直到那个乡下,本来呢,是很方便的,不过,我怕你们给人看见不大好。不如这样,我们自己叫四架手车从我们门口走另外一条路,一直拉到那处去!,你说是不是呢?)”

    “系慨!咁,我的而今就去咯!(是的!这样,我们现在就去咯!)”之菲答。

    经过这场谈话后,各人收拾了一回,便由十一姑雇来四架手车载向S村而去。这S村是白云山麓的一个小村。村的周围,有郁拔的崇山,茂密的森林,丰富的草原,清冷的流泉,莹洁的沙石。村里近着官道旁有一座前后厅对峙的中户人家的住屋,屋前门首贴着两条写着“国恩家庆”,“人寿年丰”字样的春联的,便是他们这次来访的居停的住家了。

    居停是个年纪约莫四十余岁的男人,手上不间断地持着一杆旱烟筒,不间断地在猛吸着红烟。他的身村很高大,神态好象一只山鸡一般。眼光炯炯,老是注视着他的旱烟筒。他是一个农人,兼替人家看守山地的。大姑所以认识他,也是因为她们斋寺里管辖着的一片山地是交落给他守管的缘故。这时,他象一位门神似的,拿着旱烟筒,站在门边。他远远地望见大姑诸人走近,便用着他的阔大的声音喊问着:

    “呵!呵!你的家下自嚟(你们现在才来)!好!好!请里边坐……”

    大姑迈步走上前向着居停含笑介绍着他俩说:

    “我特地带渠的两位来呢示住几日。渠的两位呢,系我的慨朋友。呢位系沈先生。嗰位系黄姑娘。(我特地带他们两位来这里住几天。他们两位呢,是我的朋友。这位是沈先生,那位是黄姑娘。)……”她望着之菲和曼曼很自然地一笑,便又继续着说:

    “呢位系谷禄兄,你的喺呢处唔使客气,好似自家人一样自得(口格)。(这位是谷禄兄,你们在这里不用客套,好象自家人一样才行呀。)”

    “系咯!真系唔使客气咯!(是咯!真是不用客套咯!)”谷禄兄说,手上抱着旱烟筒,很朴实,很诚恳地表示欢迎。

    刚踏入门口,女居停打着笑脸迎上来。她是上粗陋的,紫黑色的,门牙突出的,强壮的,声音宏大的四十余岁妇人。她很羞涩的,不懂礼貌的,哼了几句便自去了。

    之菲和曼曼,大姑,十一姑都被请到前厅东首的前房里面坐谈。谷禄兄依旧在吸着烟,和他们扯东说西。他的五六个男孩和一个十一二岁的童养媳,也都蜂集到这房里来看客人。谷禄兄象是个好性情的人,那些孩子们时常钻到他的怀里去,他都不动气。

    大姑和十一姑坐了一会便辞去了。他们说,可以时时来这里探望之菲和曼曼。

    大姑和十一姑去后,谷禄兄父子夫妇忙乱了两个钟头,才把西首的那间本来储藏着许多蒜头和柴头的前房搬清。当中安置一个小榻给这对避难者居住。一群俏皮的小孩子走来围着他们看,十几只小眼睛里充满着惊奇的,神秘的,不能解说的明净之光。正和一群苍蝇恋着失了味的食物一样,赶开去,一会儿又是齐集。

    后来,为避去这群小孩子的纠缠,之菲和曼曼合力地把他们逐出室外,把门关着。但,这群喜欢开玩笑的小朋友,仍然舍不得离去,他们把长凳抬到门口的小窗下。轮流地站高着去偷窥室内,频频地作着小鬼脸。这对来宾是来得太奇怪,尤其是剪发的女人特别惹起村童们惊奇的注意。

    “嗰等野系男仔系女仔呢?话渠系女仔,渠又剪左头发;话渠系男仔,渠嗰样又鬼咁似女仔?(那家伙到底是男子还是女子呢?说她是女子,她不该把头发剪去;说他是男子,他又是这样的象女子的模样?)……”这群小孩子喊喊喳喳在私议着。

    “在这里住下去一定很危险!……”之菲说,他的眼睛直视着,心情很是焦急,烦闷,不快。他觉得全身都乏力了,在他面前闪跃着的只是一团团阴影。一刹那间,他为革命的失败,家庭的长时间隔绝,前途的满着许多暗礁种种不快的念头所苦恼着。引起他不快的导火线的是他面前的这些在扮着小鬼脸的孩儿们。他觉得这班小家伙真可恶,他的憎恶的原因,大半是因为这班孩儿们的无知的举动,会增加他们藏匿生活的不安和危险。“这真糟糕!给这班小孩子一传出去,全村便人人知道了。真糟糕!这班小鬼子!坏东西!很可恶!……”他恨恨地说,索性把窗门都关住了,颓然地倒在曼曼身旁。

    “是的,”曼曼很温柔地说。“这群小孩子真是讨厌!没有方法把他们惩戒,真是给他们气坏的了!”

    在一种苦闷的,难以忍耐的,透不过气来的状态中,他们厮守着一个整个的下午。机械地接吻,拥抱,睡眠————睡眠,拥抱,接吻。他们的精神都是颓丧,疲倦,和久病后卧在黑暗无光的病室里,又是不健康,又是伤感的境况一样。

    晚饭后,他们一齐到村外去散步。满耳的鸟声,阴森的林木,倦飞的暮云,苍翠的春山,把山村整个地点缀得象童话里的仙境一样。他们歌唱着,舞蹈着,在一种迷离,飘忽,清瑟,微妙的不可言说的大自然的美中陶醉。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沈之菲在一条两旁夹着大树,鸟声啁啾的官道上忘形地这样喊出来,嗤的一声笑了。他望着散着短发,笑微微在舞着的曼曼,好象一位森林的女神一样,又是美丽,又是恬静,益使他心头觉得甜甜地只是打算着做诗。

    他们散步归来,天上忽然下着一阵骤雨。一望葱茏的树林,高低的楼阁,起伏的山岭,都在它们原有的美上套上一层薄纱。卧室里,灯光下,他们彼此调情地又是接了一个长久的吻,拥抱着一个长时间的拥抱。一会儿,觉得倦了,便又熄灯睡下。

    一个凄楚的,愤激的念头,象夜色一样幽静的,前来袭击着之菲。他这时的神经又是兴奋,又是疲倦,他觉得欲哭而又哭不出来,欲把自己经过的失败史演绎一番,以求得到一种甜蜜的痛苦,但他的头脑又好象灌铅般似的,再也不能思索下去。昏沉了一会,朦胧间象是睡去的样子。他忽而下意识地幽手幽脚地走下床来。在裤袋里摸出一把硬挺挺的手枪拿在手上,轻轻地从小窗口跳出。他走得很快,一丛丛的树林不停地向后面溜过,不消半个钟头,他便发现自己已在满街灯火的C城里面了。

    满街的军警还在不间断地捕人。他不顾一切,挺身走过去。

    “停步!那里去!”一个站在十字街口的壮大多力的军人叱着他说,声音大如牛鸣。

    “我要去我自己想去的地方!干你什么鸟!你真可恶!你的鸟名字叫什么?”他大声地回答,眼睛里几乎迸出火来。

    “那里来的野种?你不知现在是戒严的时候么?你再敢放肆,我便给你一枪?”军士如牛喘一般地说,他把他的枪对准之菲的胸口。

    之菲急的一闪身,拔出手枪给他一轰,他便倒在地面,作着他最后的挣扎了。

    “戒严!戒你妈的严!我偏要给你们解严呢!”他一面说着,一面前进。

    这时候,街上的军警一齐走向这枪声起处的地点来。一个满着血的死尸刺着他们的眼帘,他们即刻分头追赶着那在逃的凶手。这时候,之菲已走到三千余人的监禁所××院门前了。××院门前有几个如虎似狼的军士堵守着。他再也不向他们讲话了,一枪一个,用不到几角银的子弹费,几个大汉都倒在地上浴着血不起了。

    “囚徒们!囚徒们!逃走吧!逃走吧!到你们理想之乡去吧!”之菲走入监狱里,向着他们高声地说。但见呐喊连声,十几分钟间,他们便都走尽。

    “好!痛快!痛快已极!”他站在十字街口,露着牙齿狞笑着说,他这时充满着一种胜利的愉快。

    “轰!轰!轰!……”这时在他周围的尽是枪声。不一会,一排一排的步枪都向着他围逼着。

    “叛徒!好党!大盗!……”他们口里不停地在叫骂着。

    他从街上一跳,身体很轻的飞到露台上去。他挺着胸脯立着,向他们壮烈地演讲着。(他们都不敢近他,惟远远地用枪轰击他。)

    “懦夫!懦夫!你们这班卑鄙怯懦的奴隶!你们都没有‘脑’,没有‘心’,没有‘灵魂’的残废的动物!你们只会做人家的走狗!拍人家的马屁!杀自己的兄弟!你们永远是被欺骗者!你们永远是蠢猪!什么是党!现在的党,只在大肚商人的银袋里;在土豪劣绅的‘树的’(手杖)下;在贪官污吏的官印中。你们这班蠢猪!不要脸的奴才!在忙着什么!回去吧,你们也许有父母,也许有老婆,也许有儿子,他们都在靠着你们这班蠢猪养活!你们要是作战而死,大肚的商人,狠心的土豪,劣绅,狡诈的贪官,污吏,会给你们什么利益呢?唉!唉!你们这班蠢猪!蠢猪!蠢猪!”

    正在他演说得最壮烈时,十几粒子弹齐向他的头,胸,腰,腹各要害穿过,他“呀”的一声叱嚷,便觉得软软地倒下去。

    “菲哥!菲哥!”曼曼说,“你在做着噩梦么?你刚才吓死人哩!你为什么这样大声的嚷!啊!啊!你受惊么?不要害怕!不要害怕!这时候你已离去险地很远,正在我的怀里睡着呢!”

    “呀”的一声,之菲也清醒了起来。他摸着他那受枪击的各要害,觉得没有什么,便把头靠着曼曼的心窝,冷然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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